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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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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對她說:“我幫你燒鍋吧。

    ” “你快坐到屋裡去。

    你一來我就亂套了。

    你坐在屋裡,我心裡就穩穩當當的。

    去!坐到屋裡,讓我再服侍你一頓飯。

    ”她說。

     他走回小廈屋,又二次用心打量起來,一張方桌,一個土坯火炕,一隻沒有油漆的闆櫃,剩下就是些提不上串的瓦盆瓦甕舊棉套破席片之類的物什了。

    他看着這一切,像是要把這些東西永久地儲入記憶似的。

     她走進廈屋,端着一隻粗糙的瓷碟,那碟子裡盛着炒得焦黃油亮的雞蛋,另一隻手裡端着一盤烙黃的鍋盔。

    鍋盔是用麥子面烙的,無疑是鄉間的高級食物了,她又給他倒下一杯茶水,對他說:“你這些日子受委屈了,沒得好吃食。

    ” 他忙說:“這些東西……該當留給娃娃。

    ” 她笑笑說:“你吃吧!我再也拿不出啥來。

    ” 他坐下來,操動筷子,那雞蛋很香,鍋盔也十分香甜可口。

    他吃得很慢,細細地咀嚼着,卻難以下咽,喉嚨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堵住了通道,卻又不能不吃,不吃會使她傷心的。

     他說:“玉芹……我要走了。

    ” 他想說幾句感謝她救護的話,卻又覺得沒有必要。

     她把那條幹淨的半新的被子又鋪開了,默默地低着頭,靠在炕邊上。

     他說:“你明白……我得……走。

    ” 她說:“你得到後半夜走。

    天剛黑,人沒睡定。

    ” 他和她躺進被窩,反倒沒有那種欲望了。

    他摟着她。

    她靜靜地貼着他。

    倆人都不說話,一切話語都顯得輕薄而難盡人意。

    似乎那種永遠使人沉迷的人倫之樂頓然失去了任何意義…… 一晃多年過去了。

     他正在翻閱一件材料,門被推開,有人走進寝室兼辦公室的房子。

    他急于把一頁的最後幾個字看完,沒有擡頭,也沒有招呼來人,憑着腳步的響聲覺察得出來人小心謹慎,必是下級幹部,大約要向他請示什麼或彙報什麼。

    他放下筆,從椅子上轉過身來。

     來人竟是唐生法。

     他站在房子中間,兩隻手互相勾着吊在裆前,這姿式首先使人想到他很善良,有點可憐,有點拘謹,有點誠懇的意味。

    他指指另一張椅子,示意他坐下。

    他就在那把椅子上坐下來,腰挺得很直,使人看着他坐得很不舒服。

     唐生法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點燃了。

    他吸得很狠,吐出煙霧的時候,明顯瘦削了的臉頰上的皮鼓起來了。

    他的胡須和頭發串連在一起,眼角粘着幹涸的眼屎,眼白血絲如網,真可謂疲憊憔瘁,形容枯槁。

    他忽然産生一種幻覺,這是一隻被打斷了脊骨的狼。

     他等待他開口。

     他還在狠命抽煙。

     這是1977年的春天。

    在他的主持下,河西公社舉辦了“說清楚”學習班。

    唐生法自然是河西公社必須“說清楚”的頭号角色了。

     唐生法扔掉已掐捏不住的極短的煙把,猛然擡起頭來,對他說:“關書記,我想跟你說一件心事……” 他很誠懇地稱他“關書記”。

    他再不敢稱他為“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或“三反分子”了。

    他不知是否忘記他曾這樣喊過千遍萬遍?他過去是公社社長,後來結合為革命委員會主任,稍後又是黨委書記兼革委會主任,一元化領導體現于一身。

    他說:“說吧!你要相信我,就甭顧慮啥。

    ” “我相信你才找你……” “說吧!” “我跟女政委……那個‘麻哈’事……再甭追究了……” 關書記沒有開口。

     “實在不行的話,你可以按有這事定罪。

    ”唐生法說,“我隻求你……甭張揚出去。

    我的女子都長大了……” “就這件事?” “就這件事。

    ” “這件事可以不再追究。

    ”關書記豁朗地說,“我答應你。

    ” 唐生法愣了一下,對他如此爽快的應諾有點意料不足,一時反應不過來,倒無話可說了。

    唐生法隻愣呆了極短一會兒,就現出某些難言的愧疚低下頭去,又在口袋摸煙。

     關書記很滿意自己的回答。

    這種幹脆爽快的應諾使對方愈加顯得低微和猥瑣,反來也使自己更有味地咀嚼勝利者的寬容和豁達,生活以曲折複雜的流向終歸确定了他的勝利和他的破滅。

    他坐在講台上而他坐在台下的一個旯旮裡的不可倒轉的位置,就充分地顯示出勝利者和失敗者的區别。

    他在台上宣講上級黨組織關于徹底清查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的文件。

    他在台下的旯旮裡低垂着腦袋抽悶煙。

     然而他嚴格地把握自己,或者說其實根本不用什麼把握而已養成習慣,就是決不顯示自己的勝利者的昂揚。

    他不像有些同僚在勝利的時刻按捺不住,對整過他們的人表現出毫不掩飾的報複心理。

    他對唐生法他們除了原原本本地宣講上級政策,而絕口不提他們對他個人的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

    他甚至在适當的場合能夠心平氣和地替對方做出一些不失原則的開脫之詞,甚至引起一些心胸狹隘的幹部的非議,然而他繼續毫不動搖地按自己的主張處理唐生法們的問題。

    這樣,在敵手唐生法們和衆多的幹部心中,就造成一種關書記客觀、寬厚的印象,這正是他一貫追求的修養目标。

    他以為,這樣做的結果會使唐生法們徹底從精神上垮台而不會引起哪怕是一個人的同情;反過來,如使衆人感到關書記有挾嫌報複的陰私夾雜在這場嚴肅的政治鬥争之中,情況就會不同了;可能會使唐生法們有了社會同情,也肯定使許多人對他敬而遠之。

    他不僅要征服唐生法們這一夥對手,更重要的是征服所有他的下級和同僚們的心。

    唐生法今天來找他,提出要他不再追究自己和女政委的事,就部分地證明了這一點。

    他爽快地答應了他,是他這種征服的繼續。

     “唉!”唐生法比較輕松地噴出一口煙,“那件‘麻哈’事,這幾年已經沒人說了,要是再揚播起來,不是我受不了,主要是我的……女子和娃子都有……一張臉了……。

    ” 關書記不動聲色,抽着煙,心裡卻在叫,你讓我敲銅鑼遊街示衆把我當猴耍的時候,你向我臉上吐唾沫擤鼻涕踢屁股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過我這個一社之長的臉還是不是一張人臉吧?更沒有想到我的兒手和女子比你的兒子和女子年齡更大。

    他瞅着唐生法穿在身上的皺皺巴巴肮髒邋遢的藍制服,依然不動聲色地說:“當然……孩子最厭惡聽到父母的這一類閑話……我可以理解。

    ” “至于我在‘文革’中的問題,我說過的,我承認過的,我不反悔,我沒有說清楚的問題,我再進一步往清楚說。

    ”唐生法向他表示,誠懇的言辭使人想到他已經做好最壞的準備。

    他随之現出某種焦灼神色,“你這幾天能看出來吧?有些人現在把所有問題都朝我頭上撂。

    狗屙下的都賴說是我屙下的。

    我是褲裆裡抹黃泥,說不明也辨不清是泥是屎了……” “這種現象是存在的。

    ”關書記肯定他的話,“你自己應該怎樣做,我想你應該是明白的。

    ” “那當然,那當然。

    ”唐生法連連說。

     關書記想,即使對唐生法這樣已被整個社會潮流推到旯旮裡去的角色,也不能不承認他說的實際情況,不承認就使他徹底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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