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你就說嘛!該咋治就咋治嘛!”
“我的病除非你治——”
“我?我能幫上忙的話,你隻管說。
”
“你把碗舔了。
”
“這跟舔碗有啥關系?”
“你不舔碗糟踐糧食,我頓頓飯後看見你那碗心裡就難受,整日整夜都難受,夜間睡不穩,白天胸口憋得悶得出不來氣兒。
你不舔碗我可受不了哇……”
黑娃大為驚詫,想不到自己不舔碗竟然把主家氣下病了,卻又信不下去這個事實,便支支吾吾說:“要是舔了碗能除你的病,那我就……舔。
”
黃掌櫃一骨碌翻身坐起來,雙手抓住站在炕邊的黑娃的胳膊,抖顫着厚長的下嘴唇說:“黑娃你要是舔碗就把我救下了!”說着溜下炕來,呼喚女人上飯。
女人端上來的是麻食,這是春三月裡的好飯食了。
吃罷以後,黑娃放下筷子,照着黃掌櫃的姿式右手扶住桌沿,左手掐着黃色釉子的粗瓷老碗,先沿着碗沿舔了一圈,舌頭磨擦瓷碗時渾身一陣痙攣,差點把碗掉到地上。
黑娃舔碗壁兒時才覺得舌頭太短,鼻頭倒先舌頭一步蹭到了碗壁,粘上了麻食飯的殘汁,他用手擦了擦鼻子,低頭再舔,又是先給鼻尖碰上了,便索性子不擦了,待舔完後再擦。
黃掌櫃鼓勵說:“對着哩對着哩就這樣舔法兒,一回生二回熟喀!”
黑娃舔完碗壁,雖不及黃掌櫃舔得淨,總是舔出了個大緻幹淨的效果,碗上還留着一绺一道殘痕,像是沒掃幹淨的地面。
黑娃覺得腹腔裡開始翻攪,有點惡心,想到隻剩下一個碗底兒,便低下頭伸長舌頭去舔,舌頭觸及到碗底兒已經冰涼的殘湯,即告第一次舔碗成功。
黃掌櫃雙手一拍說:“好!舔得還好!”
黑娃從碗底仰起頭來,嗚哇一聲從喉腔裡暴發出來,連忙放下剛剛舔過的碗,三兩步搶到台階上,嘴裡便噴發出一股濁流,肚腹裡翻江倒海似地扭結翻攪,連續噴淺出一股又一股濁流,剛剛吃進肚裡的麻食全部嘔吐出來,在院庭的濕地上滑動蠕流。
黑娃停止嘔吐心腹平靜之後,用手掌抹擦了噎出的眼淚,沒有說話。
他想,這下黃掌櫃親眼看見了,他的舌頭是不能适應舔碗的良好習性的,這下再不會強逼他接受舔碗的習性了。
不料,黃掌櫃對他的嘔吐無動于衷,更不驚奇,緩緩地從地包天嘴唇裡拔出石頭煙嘴兒,平淡無奇地說:“吐不要緊,再舔幾回就習慣了,習慣了自然也就不吐了。
”
連着兩三天,早飯和午飯,黑娃默不做聲地吃飯,默不做聲地舔碗,舔着舔着就嘔吐起來,頭一天尚可舔到碗底,一天比一天一頓比一頓舔的面積更小,就吐,直到最近一次舌頭剛挨着碗沿兒,腹腔裡便猛烈一震,把吃下的飯馍反彈出來。
黑娃想,舔碗不僅沒有進步,反而一天比一天退步,再一次對自己修煉這個良好習性産生了動搖,求饒似地對黃掌櫃說:“我怕是學不會舔碗了。
”
黃掌櫃毫不動搖繼續鼓勵他說,“能學會。
我能學會你也就能學會,人都能學會,因為人的舌頭都是肉長的。
”
黑娃說:“我一舔就吐,舌頭一挨着碗沿就惡心……”
黃掌櫃說:“吐到不吐得有個過程,這跟修煉功夫一樣。
我娃他媽剛過門時也不會舔碗,也是一舔就吐,舔了半年吐了半年,後來就不吐了,而今舔得比我還老到。
”
黑娃心裡猛地一沉,要是舔半年碗吐半年飯,自己還能活不能活?
吃了舔舔了吐的日子強撐硬掙着又過了半月,黑娃的身體徹底垮下來。
吐了以後他就重新吃個豌豆面馍,吃馍無需再舔碗,自然不會再吐。
這種豌豆面馍不單愛生屁,石頭一樣硬的茬口令人望而生畏,一天三頓嚼食的結果是口腔糜爛,堅硬的馍茬子蹭得口腔内皮脫落出血潰爛,連舌頭都被感染生出一層密密麻麻的小膿泡兒,他無法進食了。
他空着肚子扛着工具到了地頭,已經強烈的日光曬得頭腦發昏,眼睛一陣陣發黑,渾身酸軟無力心慌氣短,滿臉虛汗湧流不止,強撐到吃午飯時收工回家,他沒有去吃飯,徑直走進牛圈撂下工具躺到炕上一動不動。
黃掌櫃走進牛圈來叫他吃飯,見狀哈哈大笑:“撐不住了哇?哈呀這是一道關,撐過這道難關就沒事了。
走!吃飯去,越吐越吃越吐越舔,人就把自己的壞毛病改掉了,就把好習性養成咧!”
黑娃有氣無力地坐起來:“掌櫃的你快吃飯吧!我嘴裡生瘡了吃不成飯。
”
黃掌櫃說:“把飯晾涼就能吃。
”
黑娃又重新提出最初的打算:“黃掌櫃你甭讓我舔碗,我情願年底少開二鬥。
工錢糧,全當我不舔碗糟踐的糧食……”
“不不不不不!”黃掌櫃說,“我跟你想的正好相反,隻要你舔碗,我不光不扣你二鬥,年底給你再加上二鬥。
你這下明白我的好心了吧?”
外加二鬥糧食的獎賞已不能使黑娃動心,而是擔憂這種日子難以為繼,終于再次說出自己隻好離去的打算,态度堅決而話語卻很委婉:“黃掌櫃你是個好主家。
你讓我舔碗也是為我好。
我試着舔了學不會這好習慣,我硬撐了一月時光還是學不會。
我而今弄成這病恹恹的式子給你幹不動活兒,我白吃飯不幹活兒咋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