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的雞棚裡傳來一聲雄壯而又宏亮的雞啼,馮老五醒來了。
蒙在木格窗子上的塑料薄膜兒,現出了蒙蒙的亮光,天明了。
老五一翻身就溜下炕來,棉襖棉褲整整齊齊穿在身上。
為了等待兒子,他昨晚壓根兒就不曾解過鈕扣。
馮老五走出上房,一邊結緊腰裡的帶子,一邊走到小院裡。
夜裡落過一場小雪,瓦溝裡坐着一層薄薄的白雪,天已經放晴了,農曆正月末尾的一彎殘月,挂在東塬頂上。
兒子住的廂房的木門闆上,挂着一把鐵皮鎖子。
老五心裡一驚,夜黑他去哪兒了?
好事如果和瞎事恰恰遇在一起,就使人特别揪心!馮老五好容易從公社書記那裡給退伍歸來的兒子求得一個社辦工廠的指标,昨天傍晚興沖沖回到家,老伴卻告訴他,後晌開了社員會,兒子被衆人選上隊長了!
他把老伴推出門,叫她把兒子找回來!
老伴在村裡找來找去,前街後巷都找過了,沒見兒子的影子。
老五喝罷湯,坐下抽煙,等待。
雞叫過頭遍,不見兒子回來。
他實在困得受不住了,和衣躺進被窩裡……
天麻麻明,村子裡很靜,從前街上傳來掃帚刷着冰凍的地皮的聲音,一下,一下,唰——唰——
春節過完了,隊裡還沒有開工,莊稼人早晨可以盡睡覺哩。
現在到哪裡去找兒子?敲人家的街門,去問詢兒子夜晚的蹤迹,會叫人産生多少錯覺呢?他順手撈起長把竹條掃帚,從小院掃起,一直到街門口。
他拉開街門的木栓,跨過高高的門坎,準備清掃街道的時候,河灘裡一陣叽叽嘎嘎的笑鬧聲傳過來了……
老五拄着掃帚,望着,灘地裡一抹白雪,耀得人眼花,他眯起眼睛,聚足了目力,終于看見了大堤的楊柳林叢中,有兩三個人影在躍動,叽叽嘎嘎的笑鬧聲就是從那兒傳到村子裡來的,他似乎立刻預感到,那裡邊就有他的兒子。
他側耳靜聽,終于逮住了兒子一聲渾厚的話音,更加證實了預感。
馮老五把掃帚順着門框立好,就走過門前的場地,下了場塄,走上通河堤的田間土道。
薄薄的積雪在腳下發出嚓嚓嚓的響聲。
馮老五走上河堤,卻不見一個人影,雨季裡護堤人住的瓦房裡,飄出一縷縷淡淡的藍色柴煙。
老五走進小瓦房,房子中間的腳地上,堆積了好大一堆玉米稈的灰燼,沒有燃盡的玉米根,閃着火星,冒着青煙。
火堆旁的一個石頭上,放着半個烤過的玉米面馍馍……
他又審視一下炕頭,有一本新訂的白紙本子,封皮上寫着幾個字,他還能認得:“馮家灘三隊委員會”。
他翻開封皮,第一頁上寫着什麼制度,再一頁上,又是什麼管理辦法,他淡漠地笑笑,把本子扔回到原處。
馮老五從小瓦房旋即出來,走上三号大壩,他吃驚地看見,在二号壩頭上,他的兒子——馮豹子,正和兩個青年在冰窟窿裡掏水洗臉呢。
這就是老伴告訴他的昨天後晌選舉出來的三個幹部,誇下海口要讓三隊緻富的三個人手!他們洗畢了,相繼站起來,其中一個大概發現了老五,給他的兒子——那個隻穿着綠黃絨衣的高個子指一指,兒子回頭一看,随之就朝父親站着的石壩走來。
“爸!”兒子站在當面,有點不自然,“你一大早跑來……”
馮老五故意問:“你仨在這兒弄啥?”
“開會。
”兒子說,“三隊管委會第一次開會。
”
“馮家灘村裡,還放不下你們三位大幹部嗎?”馮老五聽着兒子認真的口氣,不覺有點好笑,挖苦說,“這麼秘密呀!”
“這兒安靜,沒有幹擾!”兒子仍然認認真真解釋。
那兩個小夥,站在豹子後面,對着臉,擠眼,噘嘴,做着鬼臉,表示出不買帳的神氣。
“豹子,你來,我跟你說句話。
”馮老五叫兒子,他想避開那兩個礙眼的青年,“幹脆回家說。
”
“不行!爸!”豹子說,“我要開會哩!”
“開啥會?”
“社員會。
”
“開社員會做啥?”
“研究今年的生産、管理和制度。
”兒子說,“我仨夜裡湊了個計劃,想交社員讨論。
”
馮老五冷冷地說:“先甭張啰吧!你們選舉的幹部合不合乎原則?為啥不給支部打招呼?”
“開選舉會的時候,你到公社去了,到處找不見,就叫副支書參加了。
你不在,副書記就不能當家?”
“等支部研究以後再說。
”馮老五說。
“不行,爸爸!我們昨晚研究決定了。
”豹子懇求說,“你不能……叫俺們新班子的頭一個決議就落空。
”
“不行,得支部研究以後再說。
”馮老五覺得,在那兩個小夥面前,隻有擡出支部來,才能壓住陣腳。
他嚴厲地對兒子說,“回!我有話說。
”
豹子站在原地,兩條濃濃的黑眉毛朝鼻梁上頭擠,擠起來兩道高高的肉梁。
他沉默着,不看爸爸,也不看那倆同伴,半天,他猛然轉過身,對那倆小夥說:
“你倆回村,打鈴!開會!”
馮老五木然了,臉刷的紅了,站在對面的兒子,既不尊重支部,又不尊重父親,狂得沒個像樣了哇!他氣得說不出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