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保準是個勞模。
”老九說,“沒人督促,也沒人管他,全憑自覺性兒,幹得多踏實!”
老八也呆呆地看着,贊歎說:“還是農民兄弟好!不管社會上鬧得再亂,他們兩手不停。
”
“貧下中農本質好!”老九說,“他們隻相信:地裡要打糧食,就得出力流汗,胡說和瞎吹是得不到豐收的!”
“與體制也有關系。
”老八說,“他們憑工分吃飯,一天不上工,就沒有工分。
工廠不一樣,逛一天照樣發工資哩!”
“可這老漢少幹一會兒,多歇一會兒,或者一擔少挑幾個石頭,誰知道?照樣記工分。
”老九分辯說,“你看他每一擔都裝得滿溜溜的……”
“這肯定是生産隊的老實社員,幹部信得過的,才放到這兒!”老八說,“要是滑頭,他睡一天也沒人知道!”
“對!肯定是個勞模!”老九這回完全同意了老八的話,高興地說。
似乎這個老漢已經成為他心目中最崇拜的英雄,不願聽到别人對他有些微的非議。
一切熱愛自己的工作,并為之不顧勞累而奮鬥的人,都引起他的敬佩和尊重。
由此他又聯想到自己,惶惑不安地搓搓手掌。
這時候,那老漢放下空擔籠,坐到壩根的柳蔭下,他休息吃煙的時間到了。
“和老漢坐坐去!”老九提議說。
“好!”老八是很随和的,立刻站起,向前走去。
倆人一前一後走到老漢靠着的柳樹下。
老漢仍然用手捉着煙袋,瞧着沙灘,一動不動,對來到身旁的兩位來訪者,不睬不理。
老九窘住了。
老八卻暢暢快快說:“老兄,借個火!”
老漢瞧他們一眼,略一躊躇,從石頭上取過火柴盒兒,遞給老八,眼睛又投到河灘裡去了。
老八坐下來,掏出紙煙盒兒,抽出一根,很實心地送到老漢面前。
老漢搖了搖頭,叉開五個扒摸石頭磨得很粗硬的指頭,推開老八伸到胸前來的手。
老八再讓,老漢再推——煙被擠折了。
老九難為情了,張張嘴又合上了。
老八不在乎,又搭讪說:“老兄,貴姓?”
老漢又冷冷地瞧他一眼,磕掉煙灰,挑起擔籠,走下堤壩,徑直朝采集石頭的水邊走去。
老八望着老九尴尬的樣子,傻笑着:“這老漢好倔啊!”
倆人讨個沒趣兒,又來到釣魚的圓盤壩頭。
老九坐在石頭上,仍然出神地瞧着河灘上拉着石頭的老漢,愧疚地說:“老頭兒見咱天天來閑逛,不務正業,讨厭咱們哪!”
“也許是。
”老八說,“好勞動人見不得遊手好閑的人咯!”
“哎!真該死!”老九凄慌起來,“老漢哪知道,咱是有勁沒處使呀!”
“看見别人幹活兒,我手發癢癢!”老八也動了情,真誠地說,“消磨光陰,毫無辦法!”
“何時是了呢?”老九又是這句話,想起明亮的實驗室,擺滿藥品的閣架,燒瓶,器皿,量杯,天平……他說,“我甯願在實驗的爆炸中死去!”
“自己解放自己吧!”老八說,“我想給廠裡掃地、做勤雜工,反正不白吃人民的!”
老九指着魚杆說:“總比來弄這号事強!”
兩人統一了認識。
果然,第二天他們再沒來。
兩個月後,他們又在河邊圓盤壩上相會了。
老九推着車子,剛到壩頭,就瞧見了坐在水邊的老八的胖胖的臉,秃腦門,“你……”
“哈,我猜你還會來!”老八說,“我已經等你幾天了。
”
老九給老八訴苦。
他經過申請,算是被批準進了三結合試驗小組,研制一種滅草劑。
他在三結合小組的處境是:監督改造。
不管别人用什麼眼光盯他,用怎樣令人難堪的口氣和他說話,他都不計較。
隻要能穿上白褂子,能摸到那光滑的器皿,能嗅到酒精燃燒的氣味兒,他什麼寵辱都忘了!三結合小組的幾位小青年倒是很尊重他,雖則對試驗一無所知,可态度挺好,求知欲很強,也很勤快。
他和他們相處得極好,試驗雖不十分順利,勁頭可都越來越大。
不料,“‘法家們’說,還是老臭說了算!老臭改造了工人!複辟回潮了!”老九說,“這樣,‘法家們’的掃帚又把我掃到這兒來了!”
“殊途同歸!”老人說,“我給廠裡掃地、喂豬,幫大師傅擔水、洗鍋,都不行!說咱是‘故作姿态,卧薪嘗膽,企圖收買人心,複辟!’下令炊事班不準我進竈房,也不許喂食堂的豬,……”
“好啦!現在隻有坐着等死!”老九說,随之悄悄拉拉老八的胳膊,“那個老漢聽咱倆說話呢!”
老八一回頭,可不是,那老漢一手扶着籠,一手摸着石頭,側着頭,聽這邊倆人說話,看見倆人盯他,立時轉過頭,又拾起來。
“他聽見也好,不會怪咱不務正業了!”老八說。
兩人默默坐在河邊。
老八是個生性不安靜的老活潑,看着郁郁寡歡的老九,順口說一兩句挖苦話,逗得老九笑一笑。
“走!逗逗這老漢去!”老人笑着說,“我非和他交上朋友不可!”
老九跟着老八,又來到老漢靠坐着的柳樹旁。
“老兄,能不能給搞點水喝?”老八嘻嘻說。
老漢瞧一眼老八,又瞧一眼老九,眼裡掠過一絲善意的譏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