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彩端着針拿走過十字街口的時候,正好碰見馬駒肩頭搭着軍用黃布被子走過來。
她在醫療站上給娃娃接種牛痘疫苗,娃娃哭,女人喊,忙得滿頭大汗。
她已經從那些抱着娃娃來接種牛痘的女人們的嘴裡,知道了景藩大叔和馬駒哥吵架鬧仗的事,可沒有想到鬧得這樣嚴重,馬駒哥居然被景藩大叔趕出家門了。
她停住匆匆的腳步,想和馬駒哥說兩句寬慰的話,看見馬駒哥氣得紫紅的臉膛,朝她苦笑一下,她就覺得說啥話都不是地方,也不是時候,她看着馬駒哥朝村子外頭的磚場走的背影,簡直難過得鼻腔裡酸漬漬的了。
前日傍晚,在河灣柳林裡,她已經知道馬駒哥心裡要說的話。
她臉燒,她心跳,她好不容易才把湧到喉嚨口的話壓到肚裡去了。
現在馬駒哥留在馮家灘是肯定無疑的事實了。
那個厚着臉皮“爬後牆”的薛淑賢又該哭笑不得了吧?不管怎樣,她是不會再有任何興趣光顧馬駒哥家的門檻了。
現在自己還有什麼顧慮呢?沒有了。
在馬駒哥被景藩大叔趕出家門的時候,她要熱烈地表達自己對馬駒哥的愛慕之情——這種感情壓抑得太久,現在無論如何抑制不住了,也沒有必要抑制了。
她這樣想着,心在胸膛裡怦怦地跳着。
走進門,奶奶正在案闆上揉面,彩彩對奶奶說:“奶,多和些面。
”
“這團面,夠咱婆孫倆吃了。
”奶奶平靜地說。
“今晌午要添一個人吃飯。
”彩彩說。
“給幹部管飯呀?”奶奶說,“還沒輪到咱們家。
”
“馬駒哥被景藩大叔趕出門了。
”彩彩歎口氣,“他還沒吃午飯哪!”
“他吃不吃午飯,我管不上呀!”奶奶冷冷地說,“我也管得太寬了。
”
“奶呀!你——”彩彩臉微微一紅,撒嬌地說,“我今日才看出……奶奶真小氣!”
奶奶手裡不停地揉着面團兒,轉過頭,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瞅着彩彩,然後從面甕上端下木盤,揭去布巾,露出一盤早已切好的細長面條,說:“夠不夠你馬駒哥吃的?”
彩彩頓時明白了,奶奶手裡正在揉着的面團,無疑是添加的一個人的飯食了。
她紅着臉,抱住奶奶的肩頭,用額頭頂着奶奶的耳腮,笑着說:“我說奶奶……怎麼就……小氣了呢?”
“去,叫你馬駒哥來吃飯。
”奶奶說,象是吩咐孫女去叫回自家屋裡的一個成員一樣,“飯吃過了。
”
彩彩心裡一動,感動地盯着奶奶。
在馮家灘裡,隻有奶奶最明白孫女的心。
她知道孫女怎樣喜歡馬駒,卻又不得不和她并不喜歡的文生訂婚……看着奶奶早已給馬駒哥揉面做飯,催促她去叫他來家裡吃午飯,彩彩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了。
馬駒哥剛剛被老人趕出來,村裡正在議論紛紛,她去領着馬駒哥到屋裡來吃飯,從街巷裡走過來,讓人看見會說什麼呢?彩彩挽起袖口,說:“奶,你去叫,我來擀面。
”
“奶奶腳碎,走得慢。
”奶奶笑着說,這是奶奶多少年來少有的歡悅的口氣,“你擀面也擀不好。
”
這是真的。
奶奶擀了一輩子面條,那手藝在村子裡是有名的,好多人家有紅白喜事,常常請奶奶去擀面。
彩彩隻好親自去叫親愛的馬駒哥到她屋裡來吃飯。
誰愛看就看吧,誰愛說什麼就說去吧!她要把馬駒哥從磚場叫過來,并排從村巷裡走過去,從馮大先生家的門樓前走過去,即使人們議論她和他好,又有啥可怕的呢?馮彩彩喜歡馮馬駒,今天叫他來屋裡吃飯,過後某一天宣布和他訂婚,結婚,誰還能說什麼呢?光明正大,問心無愧,既不是貪财愛錢,也不是追逐商品糧,彩彩怕什麼呢?她走到村子東頭的土橋上了。
馬駒哥坐在她家小院葡萄架下,她将給他遞上一碗奶奶擀下的又細又韌的面條,叮囑他調上各樣配料,完全象他的媳婦那樣關照他……彩彩走過土橋的時候,想到這裡,臉又發熱了。
是啊!從小到大,從早到晚,婆孫倆的小院裡是缺少生氣的。
這樣一個心愛的男人——馬駒哥,坐在葡萄架下,會使寂寞的小院增添一種強悍的男子漢的氣息……
彩彩走到磚場裡。
正午炎熱的陽光烤曬着一摞摞磚坯,磚機停了,磚場上空無一人,正是歇晌時間。
河南籍的郭師傅坐在窯洞門口,赤裸着上身,正在端着大号老碗吃飯。
他告訴彩彩,隊長馬駒給德寬拉去吃午飯了……啊,來晚了,多遺憾!
“馬駒,從今日起,你把夥食搭到嫂子竈上。
”蘭蘭把一碗包谷面攪團兒遞給馬駒,爽快地說,“不收糧票不交錢,放心。
”
馬駒接過碗,笑笑。
他被德寬叫到屋裡來,受到蘭蘭嫂子誠懇的款待。
他的喉頭好象鲠結着一團又硬又澀的生柿子,沒有食欲。
小飯桌周圍,已經是一片吃喝包谷面攪團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