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噜聲。
德寬的父親,七十餘歲的莊稼院長者,遠遠蹲在院裡的榆樹蔭涼下,牙齒脫落的嘴巴扭動着,喝着這種粗糧雜面煮成的糊團兒。
一家老小,全憑德寬養活,老人自知家中的經濟實力,拒絕兒子給他買哪怕是賤到五毛一斤的煙葉兒,悄悄揉下幹棉花葉子填進煙鍋,熏一熏發癢的喉嚨……這樣的老人,活了一世,除了揮鍁舞镢出笨力,有過什麼享受呢?
馬駒端着盛滿攪團兒的大碗,醋水水上漂浮着一層紅豔豔的辣椒片兒,雖然不見油星兒,卻撩撥得他的胃口蠕動起來。
這是貧困的莊稼人春荒裡很不錯的吃食了。
蘭蘭已經變成粗悍而又潑辣的中年婦女了。
上有老人,下有圍着鍋台嗡嗡的三個娃娃,她根本無意收拾打扮自己的衣着,綴着補釘的舊衫兒,裹着她壯健的中年婦女的腰身。
在馬駒還小的時候,她違抗父母之命而大膽躲到德寬哥家裡,幹脆過活到一塊了。
那時候,她長得苗條,短發,穿一身學生制服,成為小河川道風傳一時的“三姑娘”。
大兒子已經長得和德寬一般高了,丈母娘至今不承認德寬是她的女婿……馬駒深知,德寬跟他在三隊幹事的用心,那是憋着一腔難以出口的氣呀。
“男子漢大丈夫,把事想開。
”蘭蘭豪爽地勸馬駒說,“我爸我媽把我攆出門,比你難受得多。
我照樣活着……”
窮雖窮,這個家庭卻和諧而又溫暖。
在這樣的家庭氣氛裡,馬駒覺得舒坦。
他和嫂子開玩笑說:“我怎敢比你……你是王寶钏……”
“人家王寶钏守寒窯十八年,盼回來一位大将軍。
”蘭蘭斜眼瞧着德寬,譏刺地說,“我争争搶搶嫁給他,二十年了,碗裡還是盛的攪團兒……”
德寬擡起頭,溫厚地笑笑說:“明年再看吧!咱一料麥子打得夠你吃一年,我承包的磚場……掙下錢,先收拾打扮你,咋樣?”
蘭蘭哈哈大笑,幾乎噴了飯,說:“我單怕你承包爛了,咱拆房賣娃也賠不起……”
“你放心!”德寬明知蘭蘭是随心說笑話,仍然認真地說,“你不看看,馬駒兄弟下了多大的‘注頭’,怎能爛了呢!”
“德寬,你可真得多出幾身水!”老人已經吃完,站在兒子當面,“要是磚場包爛了,甭說咱家賠起賠不起,你——對不住馬駒!馬駒是踢了鐵飯碗,跟你在馮家灘共事。
”
馬駒盯着老人凝重的眼睛,心裡感動了,說:“放心,大叔,德寬哥在磚場流的汗水不少哩!”
“馬駒,你今日到咱屋了,叔想說……”老人捉着長管子旱煙袋兒,挖着,“當年你爸辦農業社的時光,好些人不敢入社,我是頭一個把牛拉到大槽上去的。
我說,咱旁的事先不管,咱隻信服景藩老五這個人,不會哄得咱跳崖。
社剛辦起來,聽說縣上要拔走馮景藩,我心裡慌了。
背地裡說實話,安國那人,話說得美,事做得不赢人喀!我當晚跑到你屋,勸你爸甭走……”
“那些事……我聽說過了。
”馬駒點點頭,安慰老人說,“你勸俺爸甭走,這沒啥不對……”
老人搖搖頭,苦笑着說:“後來,我看見你爸被人家推到戲樓上,挨鬥受辱賤,我悄悄溜出會場,回家來關住大門,捶自己的腦袋。
是我害了老五呀!……”
“過去了的事……”馬駒也苦笑一下,“再說,那幾年裡,他那樣的幹部走到哪裡,也躲不過挨鬥受辱賤,鄉裡城裡一模一樣……”
“那是實情。
”老人嘴裡承認馬駒說的事實,可心裡仍然不平,“你爸在咱村勞心勞力幾十年,唉,老五可憐!要是沒有安國比對,倒也不顯得。
兩人一比對,差得太遠哩!我就覺得當年勸你爸勸瞎哩……”
“你自個的光景過得咋樣呢?”馬駒難受了,瞅着老人平靜而又真誠的眼色,“你們這一輩老莊稼漢,而今有幾個能享點福呢?除了幾個兒子在外工作的老漢,家境稍微寬格一些,大多數老漢跟你一樣,嘴裡填的是包谷面攪團兒,身上穿的是補丁衫子,煙鍋裝的是棉花葉兒……”
“啊呀!馬駒……”老人卻不以為然地說,“咱農民都是這樣嘛,享啥福呢!咱還有一碗攪團吃,你不見旱塬上的人,包谷面也吃不到嘴裡。
你爸本該……唉!今日你爸為啥跟你鬧仗?我心裡明白喀!老漢而今太後悔了呀!我也後悔當初不該把老五牽扯在村裡……”
貧窮已經使老人徹底失望了,甚至麻木了。
……因為對于生活的失望,他現在覺得當年勸服馬駒父親留下來是錯了,象欠了他的情債似的,後悔不疊。
馬駒心裡充塞着一股酸楚的滋味兒。
他忽然想到,老人當年勸服自己父親留下來,不僅是信服父親一個人,而且是對新的生活抱着滿心的希望哩!現在……必須用果決的行動,艱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