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幹擾,聚精會神地繼續往我幹爺爺的耳孔裡滴蠟油。
滴滿一個,又将另一個滴滿。
池長耐這時将手中的蠟燭吹滅,讓民兵連長和團支部書記放開我幹爺爺的頭,笑着問他:“怎麼樣,這回還能聽見什麼嗎?”
我幹爺爺肯定是什麼也聽不見了,隻顧仰臉甩頭,痛哭流涕。
是我把幹爺爺扶回家去的。
在路上,我流着淚說:“幹爺爺,這事怪我。
我不該跟我姐說……”
幹爺爺聽不見我的話,但看見了我臉上被上弦月照亮了的淚水。
他說:“古人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今天算是領教了!”
他看着天上的半邊月亮歎息良久,喘息良久,而後又對我說:“怪我多管閑事。
我應該知道,在這世上,誰也是想活下去,并且想活得更好。
喜子,我祝願你能遂心如意,過幾年念上大學。
”
我不點頭,也不搖頭。
我心裡一片麻木。
我把幹爺爺扶到家裡,我爹摟住他就是一場大哭。
我娘也在一邊擦眼抹淚。
我便去找我姐。
屋裡沒有,院裡沒有。
到外面的防震棚裡看看,裡面雖然黑燈瞎火,但我卻聽見了她輕輕的啜泣。
我狠狠捅了她一拳,咬牙切齒地問她:“咱幹爺爺叫他們折騰成這樣,你滿意了吧?”
我姐哭着說:“喜子,你别光怨我。
是我沒想到池長耐會那麼狠。
我跟他說了,是想叫他注意一點兒,别老到咱家找我,可他一聽就炸了,非要治他不行。
”
我說:“他就是要治,你也不能教他灌耳朵呀!”
我姐說:“這不是我教的。
是前幾天我覺得灌豬耳朵這事有趣,無意間講給他聽,沒想到他今天用上了。
喜子,反正姐錯了,姐這就去給他往外摳!”
說罷,她就去了家裡。
來到幹爺爺面前,她鄭重地跪下,鄭重地叩了一個頭,然後就找一根火柴棍要摳他的耳朵。
我幹爺爺抱着頭說:“你甭摳!你甭摳!反正我什麼也不想聽了!”
我爹我娘都勸他,并且也要親自動手,但他都抱着腦袋不讓。
我爹說:“你不叫摳,那咱就到防震棚裡歇着去吧。
”說着,他讓幹爺爺喝了一碗水,架着他去了院門外的棚子。
我一夜我沒去麥場攀夜,而是睡在我的那間防震棚裡。
我娘睡在與我頂頭的那間。
我姐卻沒來,就睡在家裡。
我去叫他,說在家裡不安全,她說:“死就死,死了利索!”我隻好又回來了。
那一夜,我聽見我爹在那邊一個勁地叨叨,向我幹爺爺陪不是,勸他别再生氣。
我幹爺爺一句話也不說,我聽到的隻是他急促的喘和沉重的歎。
到了早晨,我起床後就去看我幹爺爺。
他在那邊的棚裡躺着,一邊喘,一邊向我和我爹揮手:“沒事,我沒事,你們上工去吧。
”
我們看見他的神色很平靜,就回家扛上鋤,随大夥出工了。
到地裡剛鋤了一會兒莊稼,有人忽然喊道:“失火喽!誰家失火喽!”
我擡頭一看,村子裡果然冒出一柱濃煙。
我和大夥紛紛扔下鋤頭,向村裡跑去了。
到煙起處看看,才知道是我家的防震棚着了火,而且是我幹爺爺睡的那間。
我娘正一邊哭一邊和早去的村鄰潑水去救,但那棚子早就化作了一堆灰燼。
衆人把我幹爺爺扒出來,他早已被燒成了一段黑炭。
我一邊哭一邊注意到,他的兩個耳孔裡都流出了長長的一串蠟油。
當天,我爹讓我去公社商店買來一丈白布,回來扯成孝布,我們全家都穿上了重孝,連我姐也不例外。
接着,在村裡請了幾個人,用秫稭箔子将我幹爺爺一裹,擡着去了石鼓嶺。
我幹爺爺早已備下
一口棺材,我們将他成殓裝棺之後,接着就擡到墳地裡埋了。
新墳築成,我爹在那裡哭着打滾兒。
石鼓嶺看熱鬧的人有的感歎:當年幹兒燒了幹爹的牛棚,如今幹爹又燒了幹兒的防震棚,這也算一報還一報吧。
我心裡想:這是哪碼跟哪碼呀。
我爹當年那一把火,是無意,是過失;而我幹爺爺今天的這一把火,卻是故意,是自殺。
季家祖墳裡長了一片茂密的柏樹,此刻山風一吹,林濤吟嘯,聽來讓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