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遲到下午兩點的午飯。
一邊小心守住裝有電腦照相機的背包。
常年旅行,腸胃被鍛煉得極為強壯,從不胃疼腹瀉便秘。
不暈車,不過敏,不失眠,不近視。
是天生為上路做出準備的人。
夏天穿裙子,赤裸小腿上凸起結實飽滿的肌肉,長途步行的結果。
這是她的不同之處。
下午兩點半。
擠上發往東溪鄉的客車。
滿滿一車當地人,沉默無言,皮膚黧黑,望着窗外面無表情。
更多的人靠在座位或行李上昏昏欲睡。
她坐在最後一排位置,一路颠簸,碎石子路面狀況不佳。
很快汽車開始曲折盤旋于山巒嶺道之上。
不斷彎來折去,永無止境般的路途。
前排有婦女推開玻璃窗開始嘔吐,玻璃上飛濺星星點點嘔吐物,是被胃液分解的食物殘渣。
空氣中傳來一股刺鼻酸腐味道,又迅速被猛刮進來的劇烈山風吹散。
在她出發去瞻裡之前,定山說,慶長,這次春節父親希望我們能夠一起回去南京。
他暗示家裡希望婚期臨近。
慶長知道他父親對她尚算認可。
雖然他父親在大學執教,定山南大畢業,家裡是循規蹈矩知識分子家庭,但他們并不計較她如同獸般遊蕩不安的過去。
她工作獨立,在業内有一定口碑和資曆,這使她受到尊重。
定山的家庭也已看清,定山受良好家境保護素來個性内實,不适合作梗計較的女孩子。
慶長來自小城雲和,但骨子裡大氣從直,令人放心。
有一次,定山父親小心翼翼詢問她對房子的看法。
定山現在居住的130平米房子是為結婚預備。
他希望确認慶長對這個房子歸屬定山的完整性的認識。
中國人的一生,幾乎就在為房子搭上全部性命。
這是一種不自知的生命質地上的茫然嗎。
除了占有範圍之内的一席之地,再無别的去處,内心不具有安穩和信任。
這些被高價售賣的混凝土建築,這些被分割出來的一平米一平米,在某些時刻,己強盛于生命質量。
慶長知道定山父親介意這個事情。
她在雲和現今隻有叔叔嬸嬸,從小關系疏淡,娘家沒有任何人會為她的事情費心。
而她知道自己大部分時間,不過是睡在不停轉換的旅途床鋪上。
她也有可能死在去向不明的路途上。
一所自己沒有投入的房子,本就是他人的,她怎會有占有之心。
對方不知道慶長經曆過什麼。
慶長不說往事。
她早已看得清楚。
慶長說,伯父,你不必擔心。
我都明白。
如此,再怎樣經濟和精神獨立,為了情感和肉身有人相伴,就必須面對現實的瑣碎庸俗。
面對煩擾。
面對分歧。
所以她從不提結婚一事。
在雲和,女孩子如果25歲還沒有嫁出去,就是父母心頭隐疾。
幸好她生活在上海,親人四散離去,身邊則大多是如Fiona這般獨當一面的事業女性。
她們活得自在,輿論和環境的壓力不存在。
如果按照Fiona的野心,35歲都未必嫁掉。
在都會每日潮水般湧出的男子,在辦公樓,商業中心,地鐵站,店鋪,餐廳,健身俱樂部……任何一個地點,任何一個時刻,何止千千萬萬。
洶湧人潮裡,要尋找到一雙手,一起牽扯到老,又能夠是幾人。
結婚對慶長來說,其涵義已輕省。
生命狀态是一件事情。
結婚,是另一件事情。
它不過是生活實際内容的組成部分,功能性的存在。
時間最終會把它定義為一種習慣一種秩序一種規則一種結構。
它隻能成為大地的屬性,而不會超越其上。
一旦與精神無關,它就成為屬性簡單的事物。
如同超級市場,是這樣看起來複雜混亂但實質嚴謹有序的存在。
使人生活穩定操作輕省,如此而已。
她不再看重它。
事實上,她有足夠心理準備,可以迅速決定做它或者不做它。
既然她覺得婚姻可有可無,當然也可以選擇春節後與他結婚。
雖然他不是她心中等待的那個人。
至少,她想,晚上睡覺,身邊有一具溫度恒定的肉體散發呼吸。
茫茫人世,身心如此孤獨,且這孤獨曠日持久,漸漸成為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平原。
定山是對她的内心世界一無所知也不感興趣的男子。
不限制她自由,無需她常伴左右。
他也不懂得她的美,她的饑餓。
與之相伴,她覺得安全。
她可以在他身邊,自甘堕落心灰意冷地活着。
車子從山頂盤到山底。
倉促一個拐彎,開上一條豁亮路途。
呵。
左側展現一個巨大空曠的水庫,水量充足,湖面碧藍清澈,風平浪靜,映襯周圍綿延起伏的翠綠山巒。
飄帶般延伸到遠方的白色公路。
幽深隐藏,而又坦然自處。
被無心遺失在此地,又仿佛存在于時間的邊界從未變遷。
這乍然邂逅,令人驚動,如同無法瞬間醒來的夢魇,内心分明卻無知無覺。
隻願跟随它趨向即将抵達的終止。
湖泊,山巒,樹林,天空,道路,空氣,陽光,一切組合呈現和諧平衡。
迅速的,它就被客車甩擲在背後。
留于它自身固有的無常和圓滿之中。
這一切出現在慶長視線裡,大概兩分鐘。
慶長掉過頭,沉浸在因為震動而屏息般的呼吸裡。
被這随風而逝的美,激動得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