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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庆长 白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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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遲到下午兩點的午飯。

    一邊小心守住裝有電腦照相機的背包。

     常年旅行,腸胃被鍛煉得極為強壯,從不胃疼腹瀉便秘。

    不暈車,不過敏,不失眠,不近視。

    是天生為上路做出準備的人。

    夏天穿裙子,赤裸小腿上凸起結實飽滿的肌肉,長途步行的結果。

    這是她的不同之處。

     下午兩點半。

    擠上發往東溪鄉的客車。

    滿滿一車當地人,沉默無言,皮膚黧黑,望着窗外面無表情。

    更多的人靠在座位或行李上昏昏欲睡。

    她坐在最後一排位置,一路颠簸,碎石子路面狀況不佳。

    很快汽車開始曲折盤旋于山巒嶺道之上。

    不斷彎來折去,永無止境般的路途。

    前排有婦女推開玻璃窗開始嘔吐,玻璃上飛濺星星點點嘔吐物,是被胃液分解的食物殘渣。

    空氣中傳來一股刺鼻酸腐味道,又迅速被猛刮進來的劇烈山風吹散。

     在她出發去瞻裡之前,定山說,慶長,這次春節父親希望我們能夠一起回去南京。

    他暗示家裡希望婚期臨近。

    慶長知道他父親對她尚算認可。

    雖然他父親在大學執教,定山南大畢業,家裡是循規蹈矩知識分子家庭,但他們并不計較她如同獸般遊蕩不安的過去。

    她工作獨立,在業内有一定口碑和資曆,這使她受到尊重。

    定山的家庭也已看清,定山受良好家境保護素來個性内實,不适合作梗計較的女孩子。

    慶長來自小城雲和,但骨子裡大氣從直,令人放心。

     有一次,定山父親小心翼翼詢問她對房子的看法。

    定山現在居住的130平米房子是為結婚預備。

    他希望确認慶長對這個房子歸屬定山的完整性的認識。

    中國人的一生,幾乎就在為房子搭上全部性命。

    這是一種不自知的生命質地上的茫然嗎。

    除了占有範圍之内的一席之地,再無别的去處,内心不具有安穩和信任。

    這些被高價售賣的混凝土建築,這些被分割出來的一平米一平米,在某些時刻,己強盛于生命質量。

     慶長知道定山父親介意這個事情。

    她在雲和現今隻有叔叔嬸嬸,從小關系疏淡,娘家沒有任何人會為她的事情費心。

    而她知道自己大部分時間,不過是睡在不停轉換的旅途床鋪上。

    她也有可能死在去向不明的路途上。

    一所自己沒有投入的房子,本就是他人的,她怎會有占有之心。

    對方不知道慶長經曆過什麼。

    慶長不說往事。

    她早已看得清楚。

    慶長說,伯父,你不必擔心。

    我都明白。

     如此,再怎樣經濟和精神獨立,為了情感和肉身有人相伴,就必須面對現實的瑣碎庸俗。

    面對煩擾。

    面對分歧。

    所以她從不提結婚一事。

    在雲和,女孩子如果25歲還沒有嫁出去,就是父母心頭隐疾。

    幸好她生活在上海,親人四散離去,身邊則大多是如Fiona這般獨當一面的事業女性。

    她們活得自在,輿論和環境的壓力不存在。

    如果按照Fiona的野心,35歲都未必嫁掉。

    在都會每日潮水般湧出的男子,在辦公樓,商業中心,地鐵站,店鋪,餐廳,健身俱樂部……任何一個地點,任何一個時刻,何止千千萬萬。

    洶湧人潮裡,要尋找到一雙手,一起牽扯到老,又能夠是幾人。

     結婚對慶長來說,其涵義已輕省。

    生命狀态是一件事情。

    結婚,是另一件事情。

    它不過是生活實際内容的組成部分,功能性的存在。

    時間最終會把它定義為一種習慣一種秩序一種規則一種結構。

    它隻能成為大地的屬性,而不會超越其上。

    一旦與精神無關,它就成為屬性簡單的事物。

    如同超級市場,是這樣看起來複雜混亂但實質嚴謹有序的存在。

    使人生活穩定操作輕省,如此而已。

     她不再看重它。

    事實上,她有足夠心理準備,可以迅速決定做它或者不做它。

    既然她覺得婚姻可有可無,當然也可以選擇春節後與他結婚。

    雖然他不是她心中等待的那個人。

    至少,她想,晚上睡覺,身邊有一具溫度恒定的肉體散發呼吸。

    茫茫人世,身心如此孤獨,且這孤獨曠日持久,漸漸成為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平原。

    定山是對她的内心世界一無所知也不感興趣的男子。

    不限制她自由,無需她常伴左右。

    他也不懂得她的美,她的饑餓。

    與之相伴,她覺得安全。

     她可以在他身邊,自甘堕落心灰意冷地活着。

     車子從山頂盤到山底。

    倉促一個拐彎,開上一條豁亮路途。

     呵。

    左側展現一個巨大空曠的水庫,水量充足,湖面碧藍清澈,風平浪靜,映襯周圍綿延起伏的翠綠山巒。

    飄帶般延伸到遠方的白色公路。

    幽深隐藏,而又坦然自處。

    被無心遺失在此地,又仿佛存在于時間的邊界從未變遷。

    這乍然邂逅,令人驚動,如同無法瞬間醒來的夢魇,内心分明卻無知無覺。

    隻願跟随它趨向即将抵達的終止。

    湖泊,山巒,樹林,天空,道路,空氣,陽光,一切組合呈現和諧平衡。

     迅速的,它就被客車甩擲在背後。

    留于它自身固有的無常和圓滿之中。

     這一切出現在慶長視線裡,大概兩分鐘。

    慶長掉過頭,沉浸在因為震動而屏息般的呼吸裡。

    被這随風而逝的美,激動得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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