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慢的樸素的真實的存在,卻在虛拟、幻象、謊言、盲從、攻擊之中志得意滿。
她看着鏡中女子,輕聲問,你疲倦嗎。
孤單生活時日長久,卻并未讓人完全失去戒備。
她并不接受形單影隻,隻是靈魂伴侶一直沒有出現。
推拉式木格窗鋪設出寬大窗台。
脫掉球鞋,坐在窗台上。
窗外是屋後花園,夜幕低垂,次第亮起燈火。
隐約有孩子的嬉戲、西人英文以及音樂、狗吠的聲音傳送。
院子裡栽種大片桂花樹,她因此得知剛才穿過花園,空氣中馥郁芳香來自何處。
白色印度細麻窗帷把這一塊區域包裹,形成狹小空間。
幼時,當她難過或困惑,總想覓得一處隔絕空間隐匿。
衣櫃,大箱子,窗台,任何角落。
這種把世界遺棄脫身而去的狀态,有讓人上瘾的意味。
此刻她臉貼着玻璃,在角落裡感覺到安全。
也許這是她應該存留的位置,之外的風光不是她的。
房間裡暖氣充足令人倦怠。
她睡去,并且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在某種警覺中她驚醒。
天色漆黑,花園燈火閃耀。
窗簾被拉開,窗台敞開無餘。
男子坐在一把安娜皇後風格扶手椅上,雙肘搭着扶手,默默盯住她。
樓下客廳和遊泳池花園傳來音樂喧笑,撲打起伏的陣陣潮水。
他們兩人,如同沉沒于暗藍大海底處。
又仿佛搭乘一艘已離港駛向夜色的大船,幽暗兩岸燈火漸行漸遠。
人世被擱置,今生被遠遠推開。
她的内心突然格外鎮定。
赤腳下地,摸到球鞋慢慢穿上。
被他觀望,心安理得,置身于此仿佛正是為了等待他一路循迹而來并最終把她捕獲。
他說,睡得可好。
她說,還可以。
如果你不在,也許還可以更久一些。
他說,據說動物有本能找到最适合睡眠的角落,完全憑靠一種直覺。
她說,你也找到了。
可見這并不是什麼獨到本事。
他說,現在下樓去吃點東西。
逃避隻能一時,不可能是長久。
她一定聽到過有人用這樣的方式說話。
在一個陌生房間裡,與相識不到10個小時的男子,發生這般直截了當的對話。
仿佛他們是失散很久的愛人。
仿佛他是前世為她在棺木上灑落泥土的人。
仿佛他是層層流光轉化之中,給予她軀體的父親和經由她的軀體分娩而出的男嬰。
一聲不吭,跟随在他身後下樓。
他帶她到餐台,拿過白色盤子,挑選三文魚、意大利軟質奶酪、橄榄、數顆新鮮樹莓,又倒一杯白葡萄酒給她。
這些食物,每一樣正中她心意。
她把食物端到角落邊桌上,一言不發,開始進食。
他倒了一杯相同的白葡萄酒,看着她,慢慢啜飲。
事後多年,想起與許清池的相見。
她想這個相見最終的作用,是幫助對方在這個由規則、秩序和客觀性結構組合的現實中,找到一個接近真相的位置。
但并非接近彼此的真相,而是接近各自的真相。
來到一個正确位置,以此看到退卻中日趨微弱的光澤,出人意料熊熊燃燒起來。
這樣拼盡全力,這樣俯身投入,等待花火熄滅之後,昭示出各自本質的凜冽和空洞。
他們各自的出現,挾帶特定意義。
這是在很遠很遠之後的道路上,接近終點,回頭看望,才能明白的起點。
究其本質,情愛是一條通往各自生命深淵邊際的路徑。
最終目的是趨近真相。
如果有人說,我愛你。
會愛你至死。
心意單純的女子,會從中得到滿足,并祈禱它成真。
撞到周慶長,她的想法是層層推進的:一,對方以此作為意淫工具,他在讓自己High。
這是和被表達者沒有關系的事情。
二,她願意靜心等待,讓說出這句話的表達者,在時間推進中,最終看到手裡搬了塊石頭,但不願意砸向自己的腳。
三,或許他一年之後早已忘記何時何地說過這句話。
四,其實他對數量龐大的女人說過相同的話。
在她的觀念裡,說得過分美好以及圓滿的言語,都不會是真實。
這也意味着,如此這般的慶長,雖然16歲開始沉淪于數度迅急戀情,骨子裡卻是一個冰冷理性的人。
也許她一直尋找可以并肩站在一起的人。
渴望能夠愛上一個人。
一種超越理性和現實的情感。
或者說,是突破生命界限和範圍的付出和得到。
想起他的名字,心髒為此溫柔而疼痛的振顫,激情迸發的擁抱,身心融合的炙熱和親密,在世界盡頭攜手相伴不離不棄的永恒……有時,她覺得自己依舊情懷天真,充滿一觸即發的能量和燃料,是一個追尋完美的理想主義者。
也許她是一個真正歸屬于浪漫的人。
這樣的人,實質上對情感本身持有難以言說的一種強烈的消極和質疑。
同時這又是他們最為剛強的期許。
除卻以冰冷理性所隐藏的天真,在她内心深處,存在一塊失陷的區域,也許與價值觀或标準沒有瓜葛,隻與曆史血肉關聯。
無法分辨,無聲無息,不動聲色,無法解決。
成為身體深處一塊隐匿而堅定的黑色組織,容許它穩定存在,如同容許曠日持久與生俱來的一塊傷疤。
從16歲開始,她尋找一個替代父親角色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