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邁入老年,從社會退出後,便會由塵世突然解脫似地,自由自在地盡情做為了。
我熟知的南澤先生是一位彬彬有禮,擅長待人接物的實業家,可是今晚卻有些不同。
他顯出在忘我境界中被打斷,而感到不耐煩的樣子。
但是這種情形并沒有持續多久,談了兩三句話後便恢複過來海闊天空的拿破侖論又延展開來了。
“不久前,拿破侖的帽子被拿出來賣了。
”
“哦?”
“是一位比利時收藏家遺孀賣出的。
”
“價錢一定很高吧。
”
“嗯,是的。
”
“多少錢?”
南澤默默地含笑。
是不是怕說出價錢,會被證明他的瘋狂程度?
“三百萬元?”
“要貴些。
”
“五百萬元?”
“再高些。
”
“七百萬元?”
他隻一味搖頭。
這時,夫人從旁插嘴道:“喜歡的東西吊在脖子前,那能忍受。
』
“嗬!那就買起來了。
”
“是……怎麼能讓别人搶走呢。
是皇帝陛下真正戴過的稀有珍品呵。
還帶有他的體味……讓你見識見識。
”
南澤匆匆拿鑰匙起身。
四五分鐘後,他雙手供奉着那頂有特征的三角帽回來。
“什麼時候的?”
“遠征俄國時期。
”
一眼便知是受到妥善保存的收藏品。
帽身卻有幾處污漬,是由俄境撤退時留下的紀念吧。
遙想當年十萬大軍入境,隻剩五千人渡維斯拉河時,卻連旌旗都燒毀放棄了。
當年在皇帝帽子底下,他腦中盤桓的是什麼?在無數遺品陳列的幽暗密室中,南澤或許追憶着帽子上的污點,而忘我地耽溺于苦澀的夢想中吧。
這一幕如同皮影戲般地浮現在我心底。
“你覺得如何?”
“曆史就在眼前一般。
”
“那當然。
”館主莞爾颔首。
我萌起一股把帽子戴上頭的沖動,但一看到南澤先生對我手摸帽子,那一副提心吊膽的樣子,就不敢放肆了。
報章雜志的影印,因事先連絡過,他已準備在桌上。
事情辦妥後,我想起村濑的事,便順便一提。
“奸像有這樣的人來過。
”南澤眨眨眼道。
“他這個人很奇特,是否給你添了麻煩?”
目睹着拿破侖遺品,他若是突然發瘋起來……我腦中掠過一抹擔憂。
“沒有。
世界上自認為是拿破侖再世的人太多了。
”
“真的嗎?”
“在我搜集報章雜志記事時,常遇見這類的人。
我的剪貼集裏就有一整本的此類資料“有那麼多啊?”
“像巴西的一個叫羅特斯的人,生病發高燒,竟把奧斯德立茲戰役之情況,描述得十分詳盡而成為一時話題。
他說的内容和拿破侖史家,完成一緻。
”
“為什麼呢?”
“不知道。
像我整天生活于皇帝陛下的遺品中,也常覺得在此紀念館的某處,有皇帝陛下存在的氣息。
”
“那位村濑先生也是……”
“這個我不知道。
”他毫無興趣地回答。
以此推測,南澤與村濑的見面,或許不如我想像中的富有戲劇性的吧。
“可是,他們的臉孔十分相似呀!”
“是這樣嗎?”
南澤先生含糊地回答着,露出困惑表情,這種情形從前未曾出現過。
他似乎忐忑地揣測,我提出這個話題的意圖。
夜已深,南澤先生顯出要我盡快離去的樣子,以便能獨自沉溺于拿破侖的世界中,于是我決定告辭。
也許,南澤也不能否定,那個人酷似拿破侖之事實。
但是以一個終身敬愛拿破侖的崇拜者而言,區區一個九州草民竟酷似皇帝尊容,是一樁難以忍受的冒渎吧。
當時我揣測着他之所以困惑的表情,就是這種心理的表露吧!
但是,随着腳步漸離南澤公館,我又生了一個奇妙的想法,因而渾身打了個寒顫,不僅是因風寒露重的關系。
剛才我的眼底捕捉到某種影像,一時之間無法意識其為何物;但因影像不斷閃現在我眼前,所以經過一段時間後,我終於領悟了。
剛才在書房兼客廳裡看到的東西——當時并未留意它的存在——在寒風刺骨的黑夜中,卻清晰地浮現出來。
南澤先生的桌上,如同往日般,堆積着許多與拿破侖相關的新資料。
但在書架一隅,卻放着一本不相稱的書籍。
書名清楚地在我眼中重現,與村濑的印象一起的;也與滲有微弱防腐劑味的三角帽一起的;書籍的背面文字為……不錯,是“動物剝制的方法”。
我下意識地回頭看自己剛走過來的路。
拿破侖紀念館,僅在四樓的一角留下燈光,矗立于暗淡夜色中,如同遙遠的曆史之燈。
約定的河豚酒糟幹,至今都沒有寄到。
自從村濑先生告辭後,連一次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