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似乎誰也不會主動接近誰。
我的存在,不過是為她壯膽,好比一條警覺的野狗——僅僅是為她壯膽。
仿佛有誰暗中監視着我們的一舉一動,使我們不得接近,亦不敢貿然接近。
但正是這種主要由我們雙方拘謹心理營造成的并不自然的情況,反倒使我們彼此暗暗産生了最初的好感。
因為那種拘謹心理,最是特定年代中一代人的特定心理。
一種荒謬的道德原則規範了的行為。
如果我對她表現得過于主動親近,她則大有可能猜疑我“居心不良”。
如果她對我表現得過于主動親近,我則大有可能視她為一個輕浮的姑娘。
其實我們都想接近,想交談,想彼此了解。
小董是牡丹江市知青,在她眼裡,我也屬于大城市知青,在我眼裡,她并不美麗,也談不上漂亮。
我并不被她的外貌吸引。
每天我起來時,爐上總是有一盆她為我熱的洗臉水。
接連幾天,我便很過意不去。
于是有天我也早早起身,想照樣為她熱盆洗臉水。
結果我們同時走出各自的住室。
她讓我先洗,我讓她先洗,我們都有點不好意思。
那一天中午我回到住室,見早晨沒來得及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房間打掃過了,枕巾有人替我洗了,晾在衣繩上。
窗上,還有人替我做了半截紗布窗簾。
放了一瓶野花。
桌上,多了一隻暖瓶,兩隻帶蓋的瓷杯,都是帶大紅喜字的那一種。
我們連隊供銷社隻有兩種暖瓶和瓷杯可賣。
一種是帶“語錄”的,一種是帶大紅喜字的。
我頓覺那臨時栖身的看護室,有了某種溫馨的家庭氣氛。
甚至由于三個耀眼的大紅喜字,有了某種新房的氣氛。
我在地上發現了一截姑娘們用來紮短辮的曲卷着的紅色塑料繩。
那無疑是小董的。
至今我仍不知道,那是不是她故意丢在地上的。
我從沒問過她。
我撿起那截塑料繩,萌生起一股年輕人的柔情。
受一種莫名其妙的心理支配,我走到她的房間,當面還給她那截塑料繩。
那是我第一次走入她的房間。
我腼腆至極地說:“是你丢的吧?”她說:“是。
”我又說:“謝謝你替我疊了被子,還替我洗了枕巾……”她低下頭說:“那有什麼可謝的……”我發現她穿了一身草綠色的女軍裝——當年在知青中,那是很時髦的。
還發現她穿的是一雙半新的有跟的黑色皮鞋。
我心如鹿撞,感到正受着一種誘惑。
她輕聲說:“你坐會兒吧。
”我說:“不……”立刻轉身逃走。
回到自己的房間,心仍直跳,久久難以平複。
晚上,衛生所關了門以後,我借口胃疼,向她讨藥。
趁機留下字條,寫的是——我希望和你談一談,在門診室。
我都沒有勇氣寫“在我的房間”。
一會兒,她悄悄地出現在我面前。
我們也不敢開着燈談,怕突然有人來找她看病,從外面一眼發現我們深更半夜地還待在一個房間裡……
黑暗中,她坐在桌子這一端,我坐在桌子那一端,東一句,西一句,不着邊際地談。
從那一天起,我算多少了解了她一些:她自幼失去父母,是哥哥撫養大的。
我告訴她我也是在窮困的生活環境中長大的。
她說她看得出來,因為我很少穿件新衣服。
她說她腳上那雙皮鞋,是下鄉前她嫂子給她的,平時舍不得穿……
我給她背我平時寫的一首首小詩。
給她背我記在日記中的某些思想和情感片段——那本日記是從不敢被任何人發現的……
她是我的第一個“讀者”。
從那一天起,我們都覺得我們之間建立了一種親密的關系。
她到别的連隊去出夜診,我暗暗送她,暗暗接她。
如果在白天,我接到她,我們就雙雙爬上一座山,在山坡上坐一會兒,算是“幽會”。
卻不能太久,還得分路回連隊。
我們相愛了。
擁抱過,親吻過,海誓山盟過。
都稚氣地認為,各自的心靈從此有了可靠的依托。
我們都是那樣地被自己所感動,亦被對方所感動。
覺得在這個大千世界之中,能夠愛一個人并被一個人所愛,是多麼幸福多麼美好!但我們都沒有想到過沒有談起過結婚以及做妻子做丈夫那麼遙遠的事。
那仿佛的确是太遙遠的未來的事。
連愛都是“大逆不道”的,那種原本合情合理的想法,卻好像是童話……
愛是遮掩不住的。
後來就有了流言蜚語,我想提前搬回大宿舍。
但那等于“此地無銀三百兩”。
繼續住在衛生所,我們便都得繼續承受種種投射到我們身上的幸災樂禍的目光。
輿論往往更沉重地落在女性一方。
後來領導找我談話,我矢口否認——我無論如何不能承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