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他淺淺地一笑,十分理解我,不與我争。
我叫他的女兒為“女兒”,看着“女兒”胃口好,我心情也好得沒比。
我問他的工作順心不順心,問他的收入,問他妻子的收入,問“女兒”的學習,問現在的居住情況。
他對我沒什麼可隐瞞的,一一實告。
他明白我要獲得一份兒放心。
我曾對他的處境很不放心過。
他的單位在郊區,市裡的老父老母還需照顧,而且僅住九平方米一間的小屋,工廠經濟效益也不好……我曾向上海寄過幾封信,希望能經由我的幫助,使他的處境稍微改善——盡管他從未向我流露過這樣的願望。
幾年來,我内心裡一直因幫助不了他而深懷不安。
所幸此次見面,他給了我一個放心。
他學會了開車,停薪留職,在為一家私營公司的老闆當司機。
他照例像上次見我一樣,鄭重其事地,語重心長地囑咐我一些話:“你寫東西一定要謹慎。
你的一些文章我也看過,太尖銳了。
不好。
”“幹你們這一行的,一不謹慎就會跌跟頭的。
小跟頭可能難免,但千萬把握住自己,别跌大跟頭。
”
“你這個作家的名聲還不錯,我常替你高興。
人沒名,不必強求個名。
已經有名了,就應該愛護自己的名聲。
這也是尊重你的那些讀者,是不?”
“咱們都快老了,做人更得成熟了。
這種年紀,上有老下有小的,跌不起大跟頭了……”
像一位憨厚長兄,而且是從不曾離開過鄉村的長兄,在對自己“混出了人樣兒”的,又總難令自己完全放心的胞弟進行“諄諄教導”。
仿佛不耳提面命地經常教導着,胞弟則有可能一失足被拉入什麼黑幫似的……
自從我老父親去世後,再沒人以那麼一種口吻跟我說話。
我深為感動,諾諾連聲。
因為我也得回報他一個放心啊!可感動之餘,内心又暗覺好笑。
鴻飛這家夥他似乎忘了我倆誰年齡大些誰為兄誰為弟了!他從不與我談文學。
他談不來文學。
他無暇讀什麼小說,幾年讀一回,那八成因為是我寫的。
而且,八成因為他聽到了有人說好,或者有人說不好。
他也從不拿我當什麼作家看。
仿佛在我們之間,歲月是停滞的,他仍是當年的電鋸手,我仍是當年的出料工。
我和他,隻不過是兩個情投意合的知青的關系而已。
情投意合?其實我和他之間的性格反差太大了。
我們之間連共同的話題都不多。
我常困惑于我們之間的那種真摯友誼,總想厘清個因由。
也總滿足于我們之間那一種友誼的真摯,和它實實在在的存在。
“數重雲外樹,不隔眼中人。
”有一類友誼,不問為什麼,豈非更好?
最後,我想對鴻飛的老闆說——聘司機,能聘到鴻飛這樣的人,最稱心不過了。
他乃是尋常中國人中,品性極可贊的一個。
他乃是尋常上海人中,品性極笃誠厚道的一個。
真的!
他的品性中,有尋常中國人又尋常又難能可貴的一面。
因其難能可貴,故而可曰是一種品性的可愛魅力。
若輕易辭退他這樣的司機,再難找第二個。
我祈祝鴻飛一生萬事如意!
清名
倘非子誠的緣故,我斷不會識得徐阿婆的。
子誠是我的學生,然細說嘛,也不過算是吧。
有段時期,我在北京語言大學開“寫作與欣賞”課,别的大學的學子,也有來聽的;子誠便是其中的一個。
他愛寫散文,偶作詩,每請我看。
而我,也每在課上點評之。
由是,關系近好。
子誠的家,在西南某山區的茶村。
他已于去年本科畢業,當了京郊一名“村官”。
今年清明後,他有幾天假,約我去他的老家玩。
我總聽他說那裡風光旖旎,禁不住動員,成行。
斯時茶村,遠近山廓,美輪多姿。
樹、竹、茶壟,渾然而不失層次,綠如滴翠。
翌日傍晚,我見到了徐阿婆。
那會兒茶農們都背着竹簍或拎着塑料袋子前往茶站交茶。
大葉茶裝在竹簍,一元一斤;芽茶裝在塑料袋裡,二十元一斤。
一路皆五六十歲的男女,絡繹不絕。
七十歲以上長者約半數,中年男子或婦女,委實不多。
盡管勤勞地采茶,好手一年是可以掙下五六千元的,但年輕人還是更願到大城市去打工。
子誠與一老妪駐足交談。
我見那老妪,一米六七八的個子,腰闆挺直,滿頭白發,不矜而莊。
老妪離後,我問子誠她的歲數。
“八十三了。
”
“八十三還采茶?!”我不禁向那老妪背影望去,敬意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