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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誠告訴我——新中國成立前,老人家是出了名的美人兒。
及嫁齡,鎮上乃至縣裡的富戶争娶,或為兒子,或欲納妾;皆拒,嫁給了鎮上一名小學教師。
後來,丈夫因為成分問題,回村務農。
然知識化了的男人,比不上普通農民那麼能耐得住山村的寂寞生活,每年清明前,換長衫遊走于各村“說春”。
當年當地,農村人都是文盲,連皇曆也看不懂的。
她丈夫有超強記憶,一部皇曆倒背如流。
“說春”就是按照皇曆的記載,預告一些節氣與所謂兇吉日的關系而已。
但一般告訴,則不能算是“說春”。
“說春人”之“說春”,基本上是以唱代說。
不僅要記憶好,還要嗓子好。
她的丈夫嗓子也好。
還有另一本事,便是脫口成秀。
“說”得興濃,别人随意指點什麼,竟能就什麼唱出一套套合轍押韻的掌故來,百指而難不倒,像是現今的“RAP歌手”。
于是,使人們開心之餘,自己也獲得一碗小米。
在人們,那是享受了娛樂的回報。
在他自己,是一種個人價值體現的滿足。
所謂與人樂,其樂無窮。
不久農村開展“破除迷信”運動,原本皆大開心之事,遂成罪過。
丈夫進了學習班,“說春人娘子”一急之下,将他們的家賣到了僅剩自己穿着的一身衣服的地步,買了兩袋小米,用竹簍一袋袋背着,挨家挨戶一碗碗地還。
鄉親們過意不去,都批評她未免太過認真。
她卻說——我丈夫是“學知人”,我是“學知人”的妻子。
對我們,清名重要。
若失清名,家便也沒什麼要緊了。
理解我的,就請都将小米收回了吧!……
工作組長了解到那一情況,愕然,繼而肅然。
對其丈夫諄諄教誨了幾句,親自送回家,并對當年的阿婆好言安撫……
我問:“現在她家狀況如何?為什麼還讓八十三歲的老人家采茶賣茶呢?”
子誠說:“阿婆得子晚,六十幾歲時,三十幾歲的獨生兒子病故了。
媳婦改嫁,帶着孫子遠走高飛,早已斷了音訊。
從那以後,她一直一個人過活。
七八年前,将名下分的一畝多茶地也退給村裡了……”
“這麼大歲數,又是孤獨一人,連地都沒了,可怎麼活呢?”
“縣裡有政策,要求縣鎮兩級領導班子的幹部,每人認養一位老村的鳏寡孤獨高齡老人,保障後者的一般生活需求,同時兩級政府給予一定補貼……”
我不禁感慨:“多好的舉措……”
不料子誠卻說:“辦法是很好,多數幹部也算做得比較負責任。
隻是,阿婆的命太不好,偏偏承擔保障她生活責任的縣裡的一副縣長,明面是愛民的典範,背地裡貪污受賄,酒色财賭黑,五毒俱全,原來不是個東西,三年前被判了重刑……”
我一時失語,良久才問出一句話是:“黑指什麼?”
“就是黑惡勢力呀。
”
我又失語,不想再問什麼,隻默默聽子誠在說:“阿婆知道後,竟連自己的名譽也受了玷污,一下子病倒了。
病好後,她開始替茶地多的人家采茶,一天采了多少斤,按當日茶價的五五分成。
老人家眼力不濟了,手指也沒了準頭,根本采不了芽茶了,隻能采大葉茶了,早出晚歸,平均下來,一天也就隻能掙到五六元錢而已。
她一心想要用自己掙的錢,把那副縣長助濟她的錢給退還清了……
“可……這……難道就沒有人認為應該告訴老人家,她完全不必那樣做嗎?……”方才仿佛被割掉了舌的我,終于又能說出話來。
而且,說得激動。
“許多人都這麼勸過的,可老人家她聽不進去啊。
”子誠的話,卻說得異常平靜。
不待我再說什麼,問什麼,子誠的一句話,使我頓時又失語了。
他說:“今年年初,老人家患了癌症。
”我,極愕。
“幾乎村裡所有人都知道了。
她自己也知道了。
不過,她裝作自己一點兒也不知道的樣子,就靠自己腌的鹹菜,每日喝三四碗糙米粥,仍然早出晚歸地采大葉茶。
有人說,那是因為她歲數大髒器都老化了,所以不覺得多麼疼了……他們的說法有道理嗎?……”
“我……不太清楚……”我的确不太清楚。
我心愀然。
進而,怆然。
那天晚上,我要求子誠轉告老人家,有人願意替她退還尚未“還”清的一千二三百元錢。
子誠說:“轉告也是白轉告……”我惱了,訓道:“明天,你必須那麼對她說!”第二天,還是傍晚時,我站在村道旁,望着子誠和老人家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