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地的男人了。
我問原先那個看自行車的女人呢?他說走了。
我問為什麼她走了呢?他說,還能為什麼呢?那就是她不稱職呗!我們外地人在北京掙這一份工作,那也是要憑競争能力的!我心黯然,替那看自行車的女人。
并且,也有幾分替她那在一所默默無聞的大學裡讀書的兒子……我想問她到哪裡去了。
張張嘴,卻什麼也沒有再問。
我不知她從農村來到城市,除了看自行車,還能幹什麼?如果她仍在北京的别處,或别的城市裡做一個看自行車的人,我祈祝她永遠也不會再碰到什麼欺負她的人,比如那個搶奪了她書包的胖女人。
陽光底下,農村人,城市人,應該是平等的。
弱者有時對這平等反倒顯得誠惶誠恐似的,不是他們不配,而是因為這起碼的平等往往太少,太少……
羊皮燈罩
此刻,羊皮燈罩拎在女人手裡,女人站在燈具店門外,目光溫柔地望着馬路對面。
過街天橋離地不遠橫跨馬路。
天橋那端的台階旁是一家小小的理發鋪。
理發鋪隔壁,是一間更小的闆房,也沒懸挂什麼牌匾,隻在窗上貼了四個紅字“加工燈罩”。
窗子被過街天橋的台階斜擋了一半,從女人所伫立的地方,其實僅可見“加工”二字。
女人望着的正是那扇窗,目光溫柔且有點兒羞赧,還有點兒猶豫不決。
她已經駐足相望了一會兒了。
她似乎無視馬路上的不息車流,耳畔似乎也聽不到都市的喧雜之聲。
分明的,她不但在望着,内心裡也在思忖着什麼。
這一天是情人節。
女人另一隻手拿着一枝玫瑰。
太陽在天空的位置剛剛西偏。
一個難得的無風的好天氣。
春節使過往行人的腳步變得散漫了,樣子也都那麼悠閑。
再過幾天,就是這女人二十九歲生日了。
在城市裡,尤其大都市裡,二十九歲的女人,倘容貌标緻,倘又是大公司的職員,正充分地揮發着“白領麗人”既妩媚又成熟的魅力。
這二十九歲的來自于鄉下的女人,雖算不上容貌标緻,卻幸運地有着一張頗禁得住端詳的臉龐。
那臉龐上此刻也呈現着一種鄉下水土所養育的先天的妩媚,也隐書着城市生活所造就的後天的成熟。
隻不過她這一輩子怕是永遠與“白領麗人”四字無緣了。
因為她在北京這座全中國生存競争最為激烈的大都市打拼了十餘年,剛剛打拼出一小片屬于自己的天地——一個雇了兩名闖北京的鄉下打工妹的小小包子鋪。
在那兩名打工妹心目中,她卻是成功人士,是榜樣。
她的業績對她們的人生起着她自己意想不到的鼓舞作用。
她今天穿的是她平時舍不得穿的一套衣服。
确切地說,那是一套咖啡色的西服套裝。
對于一個二十九歲的女人,咖啡色是一種既不至于使她們給人以輕浮印象,也不至于看去顯得老氣的顔色。
而黑色的彈力棉長襪,使她挺拔的兩條秀腿格外引人注目。
她腳上穿的是一雙半高跟的靴子,臉上化着淡淡的妝。
總之在北京2月這一個朗日,在知名度越來越高地影響着中國人的情人節的下午,這一個左手拎着一盞羊皮燈罩,右手拿着一枝紅玫瑰,目光溫柔且羞赧地望着馬路對面那扇窗的,開家小小包子鋪雇兩名鄉下打工妹的二十九歲的女人,要踏上離她不遠的過街天橋“解決”一件對女人來說比男人尤其重大的事情。
那件事有的人叫作“愛”,有的人叫作“婚姻”。
其實她并不猶豫什麼,也對結果抱着感覺特别良好的預期。
她非是一個脫離現實的女人。
北京對她最有益的教誨那就是——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之下,都千萬别變成一個脫離現實的人而自己懵懂不悟。
她那一種感覺特别良好的預期,是馬路對面那扇窗内的一個男人,不,一個青年的眼睛告訴給她的。
盡管她比他大五歲,她卻深信他們已心心相印。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充滿自尊,也有點憂郁。
對于那樣一雙眼睛,愛是無須用話語表達的。
燈具店的售貨員要将她買了的羊皮燈罩包起時,她說不用。
“拎到馬路對面去進行藝術雕刻吧?”
她點了一下頭,一時的臉色绯紅。
“凡是到我們這兒買這一種羊皮燈罩的,十有六七都拎到馬路對面去加工。
那小夥子特有藝術水平,不愧是專科藝術院校的學生。
唉,可惜了,要不哪會淪落到那種……”
她怕被售貨員姑娘看出自己臉紅了,拎起羊皮燈罩趕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