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一女從那小屋走出,女人所拎和她買的是一模一樣的羊皮燈罩。
女人将燈罩朝向太陽擎舉起來,轉動着,欣賞着。
男人一會兒站在女人左邊,一會兒站在女人右邊,一會兒又站在女人背後,也從各個角度欣賞。
隔着馬路,她望不到人家那羊皮燈罩上究竟刻着什麼圖案或字,卻想象得到,對着太陽的光芒欣賞,一定會給人一種比燈光更美好的效果。
藝術加工過的羊皮燈罩,内面是襯了彩紗的。
或紅,或粉,或紫,或綠,各色俱全,任憑選擇。
那男人一手摟在女人肩上,當街在女人頰上吻了一下。
她想,如果他們不滿意,是不會當街有那麼情不自禁的舉動的。
于是她内心替那扇窗裡的青年感到欣慰,甚而感到自豪。
望着那一對男女坐入出租車,她不再思忖什麼,邁着輕快的步子踏上了天橋台階……
半年前的某日她到工商局去交稅,路過馬路對面那扇窗。
突然地,玻璃從裡邊被砸碎了,吓了她一大跳,緊接着傳出一個男人的叫嚷聲:“你算什麼東西?你怎麼敢不經我們的許可給加了一個‘、’号?!你今天非得用數倍的錢賠我這燈罩不可!因為我的精神也受損失了!……”
于是很多行人停住了腳步。
她也停住了腳步,但見小屋内一個衣着講究的男人,正對一個坐在桌後的青年氣勢洶洶。
男人身旁是一個脂粉氣濃的女人,也挑眉瞪眼地煽風點火:“就是,就是,賠!至少得賠五倍的錢……”
坐在桌後的青年鎮定地望着他們,語調平靜而又不卑不亢地說:“賠是可以的。
賠兩個燈罩的錢也是可以的。
但是賠五個燈罩的錢我委實賠不起,那我這一個月就幾乎一分不掙了……”
同是外鄉闖北京之人,她不禁地同情起那青年來,也被那青年清秀的臉和臉上鎮定的不卑不亢的神情所吸引。
在北京,在她看來,許許多多男人的臉,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酒色财氣浸淫和污染的痕迹,有的更因是權貴是富人而滿臉傲慢和驕矜,有的則因身份卑下而連同形象也一塊兒猥瑣了,或因心術不正欲望邪獰而樣子可惡。
她對眼前大都市裡的形形色色的男人形形色色的臉已極富經驗,但那青年的臉是多麼清秀啊!多麼幹淨啊!是的,清秀又幹淨。
她隻有小學五年級文化。
清秀和幹淨四字,是她頭腦中所存有的對人的面容的最高評語。
她認為她動用了那最高評語是恰如其分的。
人們漸漸地聽明白了——那一對男女要求那青年在他們的羊皮燈罩上完完整整地刻下蘇轼的一首什麼似花非花的詞,而那青年把其中一句用标點斷錯了。
一位老者開口為青年讨公道。
他說:“沒錯。
蘇轼這一首詞,是和别人詞的句式作的。
‘恨西園、落紅難綴’一句,之間自古以來就是斷開的。
”
那青年說:“我就是這麼告訴他們的。
”語調仍平靜得令人肅然起敬。
那男人指着老者說:“你在這兒充的什麼大瓣蒜,一邊兒去。
沒你說話的份兒!”——他口中朝人們噴過來陣陣酒氣。
老者說:“我不是大瓣蒜。
我是大學裡專教古典詩詞的教授。
教了一輩子了。
”
那女人說:“我們是他的上帝!上帝跟他說話,他連站都不站起來一下!一個外地鄉巴佬,憑點兒雕蟲小技在北京混飯吃,還擺的什麼臭架子!”
這時,理發鋪裡走出了理發師傅。
理發師傅說:“剛才我正理着發,離不開。
”說着,他進入小屋,将擋住那青年雙腿的桌子移開了。
那青年的兩條褲筒竟空蕩蕩的……
理發師傅又說:“他能站得起來嗎?他每天坐這兒,是靠幾位老鄉輪流背來背去的!他怕沒法上廁所,整天都不敢喝口水!……”
在衆人譴責目光的咄咄盯視之下,那一對男女無地自容,拎上燈罩悻悻而去。
有人問:“給錢了嗎?”青年搖頭。
有人說:“不該這麼便宜了他們!”青年笑笑,說跟一個喝醉了的人,有什麼可認真的呢?……她從此忘不掉青年那一張清秀而又幹淨的臉了。
後來她就自己給自己制造借口,經常從那扇窗前過往。
每次都會不經意似的朝屋裡望上一眼……再後來,每天中午,都會有一名打工妹,替她給他送一小籠包子。
她親手包的,親手擺屜蒸的……再再後來,她親自送了。
并且,在他的小屋裡待的時間越發地長了……終于,他們以姐弟親昵相稱了……
二十九歲的這一個女人,因為遲遲地還沒做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