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變了。
我早已由當年那個坐硬卧很覺得優越并且心生不安的青年,變成了一個不經常乘坐列車的人了。
而中國,也變了。
習慣于乘飛機的中國人與乘列車的中國人相比,尤其是與乘西線列車的中國人相比,在許多方面都發生了大的差别。
每一座城市都盡量将機場建得更氣派、更現代,因為它意味着也是一座城市面向國際敞開的窗口。
而每一座城市的列車站,則空前地人群雲集了。
特殊的月份,往往滿目皆是背井離鄉的中國農民的身影。
在大都市的機場候機廳裡,一些人感受到的是一種關于中國的概念;而在某些時候,在某些城市包括大都市的列車站裡,另一些人将感受到關于中國的另一些概念……
沿線西部的鄉村,它們為什麼一處處那麼地小?黃土抹牆的房舍,灰黑的魚鱗瓦,家門前沒有栅欄的平場,房舍後為數不多的蘋果樹或柿樹;坎坡上放着幾隻羊的老人,在一小塊一小塊地裡幹着農活的老妪和孩子……一切仍在訴說着西部的貧困。
8月是蕭瑟的季節。
西部的景象裸露在蕭瑟之中,如同幹墨筆觸勾勒在生宣紙上的繪畫草圖。
偶見紅的瓦和刷了白灰或貼了白瓷磚的牆,竟使我有眼前一亮的感覺。
盡管白瓷磚貼在農家房舍的外牆體上是那麼不倫不類,然而一想到有西部的農家肯花那一份錢,還是不禁有些感動。
西部農民希望過上好日子的那種世代不泯的追求,像楊白勞給喜兒買了并親手紮在女兒辮子上的紅頭繩——父女倆自是喜悅着;看着那情形的人,倘對人世間的貧富差距還保留着點兒憂患,則就會難免地心生愀然……
從西部返回時,我登上了一次特别的列車。
因為還要中途到廣州去,故我得在鹹陽下車,再去機場。
我持的是一張無座号的票,原以為注定是得在列車上站五六個小時了;卻幸運得很,偏巧登上了一節空着幾排座位的車廂。
剛剛落座,列車已經開動。
定睛掃視,發現自己置身在民工之間。
手往小桌闆上一放,覺得黏。
細看桌闆,遍布油污,顯然很久沒被人擦過了。
于是顧惜起衣袖來,往起擡胳膊時,衣袖和桌闆,業已由于油污的緣故,難舍難分了。
于是進而顧惜衣服和褲子,往起站時,衣服和褲子也不那麼情願與座椅分開了,那座椅也顯然早該有人擦擦卻很久沒被人擦過了。
好在布袋裡是有些紙的,于是取出來細細地擦。
最後一張紙也用了,擦過後卻依然是污黑的。
這時我注意到對面有好奇的目光在默默打量我,便有幾分不自然了——一個人和某些跟自己有些不一樣的人置身在同一環境,他對那環境的敏感,是會令那某些人大不以為然的。
這一點,我這個寫小說的人是心中有數的。
當年我是連隊生産一線的知青時,甚至以同樣冷的目光,默默打量過陪着首長對連隊進行視察的團部或師部的機關知青。
那一種冷的目光中,具有知青與知青之間的嫌惡意味。
何況,在那一節車廂裡,我和我周圍的人們之間的關系,連大命運相同的知青們之間的關系都不是。
我将一堆污黑的紙團用手絹兜着,走過車廂扔入垃圾桶,回來垂着目光又坐下了。
原來這一節車廂的絕大部分座位也都有人坐着,隻我坐的那地方空着兩三排座位而已。
座位、桌闆、窗子、地面、四壁、廁所、洗漱池——那列車的一切都肮髒極了。
我将手絹鋪在桌闆上,取出一冊雜志來看。
偶一擡頭,見一個站在過道裡的中等身材的青年還在打量我。
他臉頰消瘦,11月份了穿得還那麼少。
一件T恤衫,外加一件攤上買的迷彩服而已。
T恤衫的領子和迷彩服的領子,都已被汗漬鑲上了黑邊。
我并沒太在意他對我的打量,垂下目光接着看手中的雜志。
倏忽後我擡起頭來,沖那年輕的民工微微一笑。
因為我第一次擡起頭時,覺得他的目光并不多麼冷。
我想,我對一個看我時目光并不多麼冷的人,理應做出友好的反應——尤其在這一節車廂裡,尤其我以顯然的另類的外形而存在于某些同類之間的時候。
是的,他們當然是我的同類,或者反過來說也是一樣。
而且,還是我的同胞。
而我對于他們,卻分明是一個另類。
我所體會的中國,那是一個概念,一個與從前的中國不能同日而語的概念;他們所體會的中國,乃是另一個概念,一個與從前的中國沒什麼兩樣的概念。
我笑後,那年輕的民工也微微一笑。
果然,他的眼的深處,非但不怎麼冷,還竟有幾分柔情。
但是,它們太憂郁了。
所以,給予我無底之井一樣的印象。
倘他好好洗個澡,再穿上我的一身衣服,再将他蓬亂的頭發剪剪、吹吹,那麼,我敢肯定他是一個帥小夥子。
盡管我的一身衣服實在是一身普通得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