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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另一半的中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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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服。

     他說:“你坐過來吧。

    ”我回頭看,身後無人。

    斷定了他是在跟我說話。

    我猶豫。

    “你還是坐過來吧!列車從新疆開入甘肅的時候,有一個人喝醉了酒,把那幾排座位吐得哪兒都是……”他始終微微地笑着,目光也始終望着我。

     我早已嗅到了一股難聞的氣味兒,隻是不清楚發自于何處罷了。

    他既給了我個明白,我當然不願繼續在那兒坐下去了。

    我起身向他走過去時,他用手指着我說:“你的手絹!” 而我說:“不要了。

    ”我本打算像他一樣站在過道裡,但是他請我坐在他的座位上。

    他一路從新疆坐過來;他說他腿坐腫了,甯肯多站會兒。

    那兒的人們都在打撲克,沒誰注意我們。

    他又說:“我知道你是誰。

    我上初中的時候作文挺好的,經常受到老師的稱贊。

    那時候我以為我将來也能……”我小聲請求說:“那就當你不知道我是誰,好嗎?”他點了點頭,又問:“你看的是什麼?”我說:“《讀者》。

    ” 我看《讀者》曆來被不少知識分子恥笑。

    他們認為真正的知識分子是不應看《讀者》這麼“低”層次的刊物的。

    但我以我的眼,在中國知識分子們認為是“高”層次的刊物上,越來越看不到對另一半中國的感受了。

    那另一半,才是中國的大半!并且,每每因而聯想到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的詩句——“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挂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

    挂卷長林梢,雖高,不也還是茅嗎?我倒甯願入塘坳。

    畢竟和泥和水在一起,可以早點兒漚爛,做大地的肥料。

     年輕的民工聽了我的話,點了點頭。

    于是我們一個坐着,一個站着,聊了起來。

     他說這一車次是“民工車”,也可以說是西北農民工們乘的“專列”,票價極便宜。

    在高峰運載季節,有時超載百分之一百幾十。

    因為它實際上已經等于是一次民工專列了,不是民工的人們,是不太願意乘坐這一車次的…… 他說這一節車廂有人吐過,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所以才有幾排空座。

    說别的車廂裡,沒票站着的人照例很多…… 忽然一陣煤灰飄飛過來,我趕緊閉上眼睛低下頭去;擡起頭時,身上落了一層。

    年輕的民工身上也落了一層黑白混雜的煤灰,他卻懶得撫一下;笑笑,說車上燒水的不是電爐,仍是大煤爐,顯然又有乘務員在捅火了…… 他說,他心情很不好——他本在新疆打工來着,同村的人給他傳了個信兒,有一個省的煤礦急需采煤工,于是他匆匆前往。

    去晚了怕就沒有缺額了。

    說一個多小時以前,他透過車廂望見了他的家園——西線鐵路旁的一個小小的自然村…… 他說,他的父親幾年前死于礦難;幾年前死一個采煤的農民工,礦主才補償給一萬多元錢。

    他說他沒下車回家去看一看,也是因為怕見了母親不知該怎麼說;他說家裡隻有母親、妹妹和爺爺。

    爺爺已經老得快幹不動地裡的活兒了;而妹妹,患着精神病…… 我,竟尋找不到一句适當的話可以對這個年輕的農民工說。

    連一句安慰他的話也尋找不到…… “現在,死一個礦工,真的補償給二十萬嗎?農民采煤工和正式的礦工,都能一律平等地補償給二十萬嗎?……” 我從他的話中,聽出了他對平等的極強烈的要求,以及對二十萬人民币的極強烈的渴望。

     “這……我不是太清楚……也許……是的吧……可是現在,礦難發生的次數太頻繁了,你最好還是不要去……非去……沒有比當采煤工掙錢更多的活了嗎?……”我語無倫次,反問着不是人話的話。

     “還用問嗎?對我們,那是肯定沒有的喽!”不知何時,玩撲克的都不玩了,都在注意聽我和那年輕的農民工的談話了。

     “我記得有一份報上登過賠償的數額……”“一條農民采煤工的命是賠償二十萬的,這肯定沒錯!”“你怎麼能那麼肯定?是法律條文了嗎?什麼時候公布過了?”“不會二十萬那麼高吧?現如今車禍撞死一個農民,法院一般不是才判賠償幾萬嗎?”“那是車禍,和采煤不同的。

    目前正是國家發展需要煤的時候,所以咱們的命也就比以往值錢多了!……” “會不會一個省一個價呢?”年輕的農民工說,他和他們是一起的,都是要去同一個省的礦區的。

    有的是打工時認識的工友,有的是在這一次列車上認識的。

    他毫不客氣地将别人拽了起來,自己坐在騰出的座位上了。

    接着又說:“但願我們去的地方,一條命也值二十萬元……” 被他拽起來的民工說:“有人倒下去,那就得有人補上去,好比沖鋒陷陣,得有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的精神!”那樣子,那語氣,很是光榮,還有點兒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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