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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另一半的中国(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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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瘦老頭講算術也講得特有意思。

    他說這世界也基本上是數字的世界,比如水是由水分子組成的;而一個水分子,是由兩個氫原子一個氧原子組成的,二比一這種數字關系永遠包含在不受污染的水中。

    眼睛看着一碗水,也可以想象是看着萬萬億億的數學比例式。

    幾乎人眼所見的每一種東西,将它們用化學的方法化解到最小單位時,便都是些數學式的關系了。

    那些數學式一變,某一種東西就開始發生質變了。

    甚至,連世界也開始發生某一方面的變化了。

     “我們雖然小學四五年級就辍學了,可他竟将算術、代數和幾何連在一起講給我們聽,而且還每每将物理和化學知識包含在内。

    沒多久,他開始頻頻表揚我們都是些聰明的孩子;我們自己也都開始覺得,原來我們并不像自己和我們的爸爸媽媽所以為的那樣,都是笨頭笨腦的孩子,‘根本不是讀書的料’。

    當年的課本,你也知道的,語文也罷,算術也罷,都是沒意思到了極點的。

    幸而瘦老頭根本不是手拿當年的課本教我們,他要是也那樣教,即使榨菜再好吃,那我們當了幾天他的學生,還是會逃之夭夭的。

     “總而言之,瘦老頭他漸漸将我們迷住了。

    不管知識有沒有用,他将知識變得非常有趣了是一個事實。

    他講課時,腰闆挺得尤其直,一隻手背在後邊,一隻拿粉筆的手自然而然地舉胸前,目光幾乎一刻也不離開我們的臉,一忽兒凝視這個,一忽兒凝視那個。

    有時,他的目光明明在凝視這個,卻會将拿粉筆那隻手忽然一伸,叫起另外某個回答問題。

    另外那個一時回答不上來,他也從不急,一向耐心地說:‘想想,再想想,上次我講過的。

    ’于是将自己的目光望向窗外,耐心地期待。

    如果他對于回答半滿意不滿意,就會很認真地問我們另外幾個:‘咱們民主一下,你們認為該獎給他榨菜嗎?’通常情況下,大家必會異口同聲地說:‘應該。

    ’因為我們心裡有數,獎給了誰,也等于獎給了大家,誰都不會獨吞的。

    我們分吃具有獎勵意味的榨菜時,不但口中的感覺好極了,心裡的感覺也好極了。

     “對于我們而言,仿佛瘦老頭的課也講出了和好吃的榨菜一樣的滋味。

    每當他的手伸入紙闆郵盒往外拿榨菜時,也照例要說一句:‘多乎哉,不多也。

    ’我們呢,就都開心地又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自從我們成了他的學生,他幾乎每個月都要去郵局取包裹了。

    而以前,隔兩三個月才會有包裹從南方寄給他。

    他住的小木闆房也因為我們而變了,他将一張破桌子重新擺放,使一面牆壁一覽無餘;又不知從哪兒搞到半瓶墨,塗黑牆壁,于是成了黑闆……你聽煩了吧?……” 陽光照在“環保”專家的臉上;他微眯着眼,目光凝注地望着窗外某處,仿佛要看清什麼。

    問我話,居然也不轉一下臉。

    窗外是元大都城牆遺址,覆蓋着冬季的第一場雪。

    北京的冬季是很少下那麼大的雪的,這使北京多少有點兒東北冬季的景象了。

    然而,窗外畢竟沒有了記憶中的林場,沒有住着一個瘦老頭的小木闆房…… 我說:“講下去。

    ” 他說:“在那一年的冬季,小木闆房成了我們幾個孩子的陽光房……其實那小木闆房并不朝陽,再加上一面牆塗成了黑色……但是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說:“明白。

    ” “我們那時已經不叫他瘦老頭了。

    我們已經開始當面叫他張大爺了,背後卻都叫他‘咱們老師’……” “為什麼不是反過來,當面叫他老師,背後叫他張大爺?” “我們中有一個當面叫過他老師的。

    他正要提問,一下子被叫愣了。

    愣了幾秒鐘,走到窗口那兒去了。

    背着一隻手,腰挺得筆直,一動不動地在窗口那兒站了很久,我們全都呆望他的背影,不知他是怎麼了。

    終于我們聽到他低聲說:‘今天的課就講到這兒,我有點兒不舒服,孩子們你們可以走了……’我們一個個悄沒聲地離開,我走在最後,忍不住輕輕将門推開一道縫,往内偷窺,結果我看到他雙手捂在了臉上。

    對于他的身高,那小木闆房的屋頂實在是太低了。

    如果他腳下墊兩三塊磚,那麼他的頭差不多就觸到屋頂了。

    我看得出來,他是在無聲地哭,盡管我窺到的隻不過是他的背影。

    我們當然都無法理解那是為什麼,卻互相告誡,以後都不許當面叫他老師了……大人們說,他活不到開春的。

    可春天來臨了,他仍活着。

    我們幫他修小園子的籬笆,幫他翻地、培壟,幫他搭菜架和花架……”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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