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爺?”
小芸看罷紙條,以懷疑的目光從上至下審視着馬國祥。
這使他老婆和女兒内心裡都很不自在地交換了一次尴尬的眼神兒。
她們本十分不情願跟他來冒充市長的哪門子親戚。
如果同樣意味着一種積德行善,她們倒甯肯陪他照看一位伶仃老人,或一個殘疾人,或孤兒寡母。
“二大爺?”
馬國祥自己也不由得嘟哝了一句。
他沒看過那紙條,預先并未料到市長已将他所扮演的角色規定了。
一時有點兒找不到自己是“二大爺”的那種感覺。
“難道你不是?”
見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是誰的懵懂的樣子,小芸似乎對他更有懷疑的理由了。
“是,是!嘿嘿,我怎麼能不是呢?那不等于冒充了麼?”馬國祥讪讪地笑起來,趕緊又說,“我是你大爺這是千真萬确沒錯的。
不過,不是你二大爺,是你三大爺。
你爸着急忙慌的情況下,少寫了一橫……”說到這兒,求援地看了看老婆和女兒。
那意思是——你們怎麼不對她親熱點兒呢?你們怎麼不開口哇?你們應該幫我證實呀!
她們一時更是找不到感覺,都低下了頭。
小芸研究那紙條。
不錯,是市委的公文箋。
不錯,也是爸爸的字迹。
但,從來沒聽爸爸說過自己有“大爺”啊!若信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瘦小男人的話,那麼除了他,自己另外還有兩個大爺了?
“你們怎麼來的?”
“坐你爸爸的專車。
”
“我爸爸為什麼不陪你們回來一次呢?”
“我不是告訴你了麼,他忙!”
“那,也應該讓秘書陪送你們啊?”
“張秘書呀?就是他陪送我們來的!”
“他人呢?”
“走啦。
”
“走啦?奇怪……”
經這一番變相的審問,市長的女兒仍不能完全消除滿腹疑團。
沒有任何鋪墊就冒出一位“三大爺”,她感到仿佛自己突然多長出了一個手指頭或腳指頭。
“你說奇怪是什麼意思?有什麼好奇怪的?啊?我看你明明不信我是你三大爺,對不對?”
“不,不,您多心了……”
小芸立刻替自己辯解。
“三大爺”不就是爸爸的三哥麼?無論從親戚還是輩分上論,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瘦小男人的确都是不應遭到自己怠慢和冷遇的,而自己卻已然怠慢他冷遇他了!其實她并不願給“三大爺”留下不良的第一印象。
“小芸,我告訴你!我,你三大爺,不是來投靠你們家的!是你爸爸求我替他照顧你……”
他想說“照顧你媽的”,後邊半句話還沒說出口,呆住了。
女主人聞聲從另一個房間踱出來。
他一看見她,就猜到了她是市長夫人無疑。
“小芸,怎麼回事啊?”
她語調極其持重地問女兒。
她下穿一條黑色裙褲,上穿一件白色府綢短袖衫,顯得端莊素雅,儀态大方。
“媽,這是我三大爺。
這……”
小芸瞧着馬國祥老婆,一時把不準她究竟是不是自己“三大娘”,遲疑着不知該怎樣向母親介紹。
“這是你三大娘!這是你姐淑娟!”
馬國祥趕緊替自己的老婆和女兒做介紹。
他暗自好生奇怪——市長夫人這樣,也不像瘋得很厲害的樣啊!倘若揍這樣一位細皮嫩肉的女人,他暗想,自己是不大下得去手的。
小芸此時的懷疑已被惱火起來了的馬國祥消滅得差不多了。
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小名叫“小芸”,大概他真是自己的“三大爺”吧?
“三大爺?”
分明的,市長夫人對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瘦小男人也持懷疑态度。
馬國祥看出了這一點。
小芸也看出了這一點。
她将爸爸寫給自己的紙條遞給母親。
市長夫人看着,沉吟着,不明白紙條為什麼不是寫給自己的,而是寫給女兒的。
尤其不明白的是“照看你媽媽”這句話。
女兒問:“是我爸爸的字迹吧?”
母親肯定地回答:“是的。
當然是!”
馬國祥認真聽着她說的每句話,以植物病理學家觀察一棵樹或一盆花那種眼光,從旁觀察她臉上的細微表情變化,越發的覺得她精神正常。
簡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他甚至開始暗想——瘋了的究竟是這個女人呢,還是市長本人呢?
“小芸,你真不懂事!怎麼能讓你三大爺他們還站在走廊裡呢?她三大爺,三大娘,快進屋吧!”
雖然,市長夫人也從未聽市長提到這麼一位三兄,但看了丈夫的字條,做得還是要比女兒禮貌得多,推開客廳門,挽着馬國祥和他女人便往裡進。
他兩口子要換鞋,她哪裡容他們換呢?小芸跟着母親的感覺走,也便親親熱熱地挽着淑娟進入客廳。
淑娟也要換鞋,小芸也不容她換。
馬國祥一家三口,見市長家的客廳,哪兒都幹淨得一塵不染,一時不肯在沙發上落座。
市長夫人嗔怪道:“你們這樣,反倒叫我不好意思了!小芸他爸的家,就是你們的家嘛!他三大爺,你先坐。
你不坐,我也不坐,難道咱們都站着不成?”
馬國祥一想,既來之,則安之,坐就坐。
于是對老婆和女兒說:“坐,坐吧!也别怕弄髒沙發啦!反正我兄弟家有洗衣機,洗也省事。
”說着,帶頭坐了。
他女人和女兒,見他大大方方坐了,才徐徐地坐了。
但因衣服的确不幹淨,都隻坐沙發邊角。
“她三大爺,你們是喝茶,還是喝飲料呢?”
市長夫人坐在馬國祥對面的沙發上,恭恭敬敬地向馬國祥敬煙。
馬國祥吸了兩口煙,望着老婆和女兒說:“我喝茶。
我喝慣了茶,從來不喝什麼飲料,你們呢?”
她們都在暗暗瞧着市長夫人尋思。
路上,他曾悄悄告訴她們,市長的妻子瘋了,是市長求他和她們住到市長家的。
現在,面對着雖芳齡已逝但風姿綽約的市長夫人,怎麼瞧也不像是瘋子呀!聽馬國祥問她們,都回答也喝茶。
她們以為他騙了她們,又不知他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總之覺得他诽謗人家市長夫人是瘋子,又冒充人家市長的“三大爺”,挺缺德。
她們都不拿好眼神兒瞪他。
馬國祥明白她們那種眼神兒,感到整個這件事,非常不對頭。
可究竟在哪個關節陰錯陽差,他也搞不明白。
他想,無論怎樣,我馬國祥受人之托,就得對人負責到底,瘋子有各種各樣的,我的“弟妹”,不管你此刻表現得多麼正常,我馬國祥還是不能不将你當一個瘋子看待……
小芸已默默替他一家三口每人泡了一杯不濃不淡的茶。
馬國祥呷了一口茶,搭讪着問市長夫人:“弟妹,你最近身體,還可以吧?”
她笑笑,說:“我的身體嘛,一向很好,沒病沒痛的。
隻不過有時在家悶得慌罷了!”
馬國祥就着這個話題對她進行開導:“千好萬好,不如身體好。
身體好是人第一大福分。
身體好的關鍵又在于精神好不好,精神好的關鍵又在于心情好不好。
所以呢,會不會保持好心情,是人會不會活着的訣竅。
”
市長夫人頻頻點頭,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她覺得這位“三大爺”雖然其貌不揚,但說起話來卻挺有邏輯的。
今後若有他陪着經常聊聊天,也許自己不至于感到悶得慌了。
她開始從内心裡歡迎他了。
馬國祥見她還願聽自己的話,大受鼓舞,又誨人不倦地說:“精神這個東西,好比人胸中一團氣。
胸懷開闊的人,精神永遠清爽,就不大出毛病……”
市長夫人雙手一拍,贊同地說:“三兄,你的話對着呢!你和三嫂,和小娟,就長在我們這兒住下吧!”
分明的,她是很需要與人交談的。
不管交談什麼,都是她所高興的。
小芸走到她跟前,對她悄悄耳語了幾句。
她站起來說:“三兄,正巧浴室裡放好了水,我看你們都先洗個澡吧!我呢,去做飯。
我可是做得一手好菜,今天也向你們賣弄賣弄!”
說罷,起身出去了。
馬國祥愉快地感到,她對自己的稱呼,由“她三大爺”變成“三兄”,證明自己已經初步取得了她的由衷的尊重。
他對于今後替市長負起“照看”她的責任,相當的具有信心了。
他得意揚揚地看了看老婆和女兒。
他老婆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你那張嘴,若閑不住,聊點兒别的行不行?”
女兒也說:“就是的!”
“你們懂什麼?我這叫欲擒先縱之法。
兵書上的謀略,自古至今,在醫學上也是通用的。
”
小芸聽他的話蹊跷,聯想到爸爸在紙條上寫的“照看你媽媽”一句不着邊際的話,忍不住發問:“三大爺,您說‘欲擒先縱’是什麼意思啊?”
馬國祥笑道:“不過是種比方。
取個醫學上循标探本的意思。
從剛才看,我覺得你媽媽的精神,還算正常。
但精神病,是說犯就犯的病,不能因為她一時似乎正常,就錯誤地認為她已經徹底好了,不是一個瘋子了!”
“精神病?……三大爺,您是說,我媽媽她……是瘋子?”
小芸越聽他的話,越覺得如墜五裡霧中。
她并沒有遵照爸爸的“指示”,給媽媽喝下那杯溶解了安眠藥的牛奶。
因為媽媽一覺醒來,自己熱了一碗粥喝了。
接着就安安靜靜地獨自看費雯麗的《我的故事》。
要她承認她的媽媽是“精神病”,比要她自己承認自己是“精神病”還不可思議。
不錯,媽媽有時是顯得性情乖張,但那也不等于就是精神病哇!說是“更年期綜合症”,可能還多少着點邊際。
精神病?活見鬼!
今天的市長夫人,的的确确是精神正常的。
徹底正常。
完全正常。
對于昨天夜裡的事情,她一丁點兒也不記得。
如果有人對她講,她昨天夜裡是什麼樣的,她一定會認為對方精神錯亂。
而小芸,卻已經開始懷疑,這位“三大爺”,是否精神有毛病。
進而聯想到爸爸早上在家裡的言行,又不無根據懷疑爸爸的精神出了毛病。
總之爸爸和“三大爺”之間,肯定有一個精神不正常。
抑或他們兩個,都有點兒精神不正常?這一懷疑,使她的好心情,立刻變得不那麼好了。
“小芸啊,”馬國祥同情地望着她說,“你媽媽肯定是患了精神病。
這是毫無疑問的。
你看不出來,不等于就不是事實。
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一切有你三大爺我呢!她文瘋的時候,三大爺我文對;她武瘋的時候,三大爺我武對。
對付精神病人,比起你這個女孩兒家,三大爺還是自有一套辦法的……”
他說得胸有成竹。
然而小芸聽得挺害怕。
這位滿口瘋話的三大爺,竟認定了媽媽是精神病,還仿佛對此秉承着“照看”的責無旁貸的義不容辭的委托,并且已然被媽媽所歡迎從今天起便住下了,這可怎麼辦才好呢?
馬國祥的老婆和女兒,也開始懷疑他精神有毛病。
被公安局關了一夜,還挨了打,還經曆了種種的恐懼和兇險,精神難免受刺激啊!若非精神出了毛病,能一口咬定人家又熱情又和藹的一位市長夫人有精神病麼?還冒充人家“三大爺”!這不是一時半刻就會敗露的事麼?她們替他感到羞臊,感到無地自容。
畢竟是市長的女兒,小芸心裡頗能裝得下疑窦。
對于馬國祥的話,也就是對于一位可能精神有毛病的“大爺”的話,她明智地采取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