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再離開自己。
秘書又哭了起來。
因為自己在市長最需要的時候不在市長身邊。
因為自己種種的曆險般的死裡逃生。
因為不曉得自己的妻子孩子的安危。
還因為逢兇化吉之後怕……
市長本人的鎮定使他的秘書也終于鎮定了下來。
秘書的大動感情并未使他熱淚盈眶。
就算對方真是個娃娃,他也沒心思哄他憐愛他。
他認為幾百萬市民,現在可能都像是男娃娃女娃娃一般再也經不起可能接連而至的更大的災難。
而他覺得更大的某種災難,似乎正借着黑夜的掩護,随時會從天空或地下猝然撲臨。
他意識到他的責任一點兒也不比慈悲的上帝對人類的責任小。
他想這種時候他若不扮演上帝的角色那麼還指望誰比他更義不容辭更責無旁貸呢?
他命令赤着兩隻腳丫子的秘書先去撿兩隻鞋穿上。
反正鞋到處都可以撿到。
五分鐘後個頭明顯高了許多的秘書領來了一名警衛。
秘書替自己撿到了一雙樣式很新潮的女式高跟鞋。
領來的警衛像電影裡的解放前的“丘八”。
頭上沒有帽子徽章不全且神态木木讷讷的,分明是精神受了太大的刺激精神還陷在恐懼之中。
于是市長帶着兩個像準備出場的馬戲團醜角般的随員,揣着他的小學同學那位秃頂的副教授或中學地理教師寫的《告市民書》,匆匆離開辦公室,邁出市委大樓……
市委廣場又如先前萬衆聚集。
他們正虔誠祈禱市長還活着,正巴望他出現,告訴他們,他将對他們負起些什麼樣的責任和打算如何負責。
“市長!看,那是市長!”
“對,對,是市長!”
“打!打!打死他個狗操的市長!”
“災難過去了,他倒露面啦!不能輕饒了他!”
“吊死他!把他吊在電線杆子上!”
幾百支手電筒的光束,一齊射向市委大樓台階。
在黑夜之中,照耀出了一小片白晝。
市長仿佛被神仙的照妖鏡猝不及防地罩住了的妖精,在一片互相慫恿的喊打怒罵聲的威懾下,雙手護面,盾擋一道道刺目的光束。
秘書企圖拉他撤退到樓内去,他将穿高跟鞋的秘書推得趔趄數步,一屁股跌坐在台階上。
這一“坐”非同小可,秘書掙紮幾番起不來了。
大概是髋骨嚴重跌傷。
精神受了大刺激的那個警衛,這時候的反應倒是很明智很得人心,随着一陣比一陣高的聲浪,機械地一次次舉起手臂,仿佛在表明着劃清界線反戈一擊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态度和立場。
市長看了他一眼,情知要想指望他護駕突圍而去,等于是指望一個白癡。
“公民們!公民們!大家不要沖動,聽我說,聽我解釋幾句!請給我一分鐘解釋的權利!”
市長心裡很清楚,知道自己此刻若顯出一絲一毫的膽怯轉身往樓内逃,那麼憤怒的人們肯定會像一群按捺不住獵撲之沖動的獵狗,轉眼追上他,在互相影響着的群體的沖動下,真的把他打死或吊死在電線杆子上。
在這種情況下人的理性是走失了的孩子。
除了故作鎮定。
即使大智大勇的人也沒别的良策。
所以他也就隻有故作鎮定聽天由命的份兒。
在這種情況之下,他實在沒有什麼把握能夠脫身。
他倒并不怕被打死或被吊死在電線杆上。
隻要他不慎說出一句更加觸怒他們的話,死也許便是頃刻之間的事。
他擔心的是沒法到電視台去。
而《告市民書》如果仍不能盡快告之于市民,在這一個夜晚内将會發生些什麼事是很難預料的……
被憤怒所驅使的人們漸漸向市委大樓的台階逼近。
最前邊的人已經踏上了第一層台階。
“吊死他!”
那個秘書替市長找來的警衛突然怪叫一聲,像一隻袋鼠似的,跳躍着逃入樓内。
坐在地上掙紮不起的秘書,早已将一隻高跟鞋攥在手裡,當成随時準備進行抵抗的武器。
恐懼地瞪着人們,另一隻手撐地面,鼻涕蟲似的,亦緩緩向樓内倒着蠕動……
“公民們,請求大家,允許我到電視台去,我要發表電視演說!我要宣讀《告市民書》……”
“他撒謊!他騙人!”
“演你媽的狗屁說!”
“我們不要聽什麼《告市民書》!你回答,一白天你都貓在哪兒啦!你他媽的算什麼市長!”
這些人們,像一些在兵荒馬亂中被家長丢了的孩子。
他們原本一心盼望尋找到爸爸或者媽媽,然而一旦找到了,最初的情緒并非激動。
他們所受的驚吓,以及在種種可怕之境所感到的被存心抛棄不顧般的絕望,一時統統化作大的委屈大的憤怒。
某些有過這樣經曆的孩子,需待長久的心理治療之後,才能重新恢複對父母的信賴。
給他們以宣洩的權利,甚至在他們咬掉自己左手一指後,仍以右手去愛撫他們,不願從此永遠失去孩子信賴的父母,都是無須别人指教也肯也會這樣做的。
市長雖不是心理學家,但這個道理他也是懂得的。
不過他所面對的,并不是他的孩子們。
即使他們并沒有失去理性,他在他們心目之中也從不曾是什麼家長。
甚至連叔舅姨嬸那點兒情分也不可能有。
市長一步也未後退。
他還從未像此時此刻這般冷靜過。
他鎮定極了。
一動不動。
以無與倫比的高超的表演技巧,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肌肉不呈現出任何的怯懦和畏懼,想象自己是高倉健一類的冷面影星,而眼前不過是一場戲中的大情節。
我是主角。
他想。
我是彼得大帝。
我是瑞典女王。
要麼便是路易十六。
大情節從來都是為主角編排的。
在大沖突大矛盾大跌宕中,主角萬不可喪失主角的意識。
他暗自鼓勵自己說我能成功。
他十分明白,他所控制着的不僅僅是自己的面部肌肉,也是眼前黑壓壓一片的人們接下來的行為。
這使他感到自己不但是主角同時是導演。
他從離他最近的人們的臉上和眼睛裡,看出他們期待着他的表情有所暗示。
實際上他們想要宣洩可是仍覺得理由不夠充分。
起碼還沒有充分到足以使他們膽大妄為肆無忌憚的程度。
更準确地說,他們期待着他為他們提供理由和根據。
若他怯懦了,若他畏懼了,若他後退半步,那麼他将死定了。
并且,他的秘書的不大不小的一條命,隻怕是也無疑要交代于他了。
眼前這些人們,對一位無能的市長,有理由有根據表示他們的憤怒——他們已經這麼認為他并在表示他們的憤怒了。
但還不至于以憤怒的名義判他的死刑。
人們普遍的即使在嚴峻時刻,對無能之輩往往也僅隻是憤怒而已。
他們會因一個人的無能羞辱這個人,但除非是殘暴之徒,否則絕不會因一個人的無能而置這個人于死地。
他們喊着嚷叫着互相慫恿着要打死他要把他吊死在電線杆上,依然不過是一種憤怒的情緒發洩而已。
它距離行為還差着關鍵的半步。
他的絲毫的怯懦和畏懼都會促使他們毫不猶豫地從情緒向行為跨出這關鍵的半步。
如果一個人不但無能而且怯懦,而且被認定了是個偷安苟活之輩,而且是一位市長,那麼無論将他活活打死或吊死在電線杆上,他們是都不會因此而有什麼罪過感的。
故作鎮定的市長臉上那一種鎮定是純粹的鎮定,是一種無其他任何表情的鎮定。
除了鎮定隻有鎮定。
除了冷面影星般的鎮定,任何一種表情,都可能是不适當的,都可能因其不适當而刺激他所面對的人們的憤怒。
在那幾分鐘内市長堪稱世界上迄今為止最偉大的演員。
鎮定之極而沒有鎮定地微笑着。
那幾分鐘内他想微笑也不能夠。
恰恰是這一點救了他的命,使他的鎮定具有一種權威的凜然之色,使人們似乎覺得,對于他們,有這麼一位市長,也許還是比沒有這麼一位市長更多點兒什麼希望。
起碼,他們還有聚集在一起的驅動因素。
離市長最近的人們,駐足于第一層台階,猶猶豫豫地,似乎還是怕冒犯了什麼似的,不再向上邁步了。
這使市長覺得,他和他們,像在表演氣功。
一柄看不見的雙矛紮槍,一端頂在他的咽窩處,另一端頂在他們的咽窩處。
這一種僵持對于雙方都不可能持久下去。
因為雙方都會耐不住性子。
而首先耐不住性子的,無疑的将是他這一方,也就是他自己。
紮槍的矛頭總是刺穿沉不住氣的人的脖子……
市長此時已有所發現——一輛裝甲車從一條小巷駛出。
它的目的分明是要到達這裡。
他猜測那肯定是警備司令派來接他去電視台的。
它像一隻大甲蟲,觀察到這裡的局面不祥,又龜縮入小巷去了……
市長最擔心的,就是它橫沖直撞過來。
如果那樣,那麼它不但解不了他的圍,後果也将不堪設想。
《告市民書》将因此而不再有任何意義。
他這位市長,明天将會成為以全市公民的名義進行民間通緝的頭号罪犯……
他在心中暗暗祈禱着,但願開來裝甲車的人,不至于頭腦簡單到連這一點都不明白……
其實坐在裝甲車裡的,除了駕駛員,還有另一個人。
警備司令本人。
市長想到的,他當然也想到了。
市長無法體會警備司令此刻複雜的優柔寡斷的内心沖突——普遍之人們的憤怒如同流行性感冒患者間的噴嚏。
倘有一個人在陣陣喊打聲中果真付諸行動,便會有一百個甚至幾百人揮拳而上。
那麼自己難道沒有責任營救麼?單槍匹馬就算渾身是膽如龍似虎舍生忘死又怎麼個營救法呢?用裝甲車和機槍對付那些因為刺激而既難理喻又異常憤怒的人們麼?不!決不!他在心裡堅決地對自己說。
若市長死于人們的憤怒之下,那麼誰來擔負起對這座城市的責任呢?鬼知道它正朝什麼方向漂去!他頭腦中浮現出了幾個人的名字,然而他那種軍人的極其尊重現實的理性,又将那些人的名字從頭腦中擦去了。
他們有的太老了,有的太昏聩了,有的隻不過是些官場上的左右逢源的投機者,并且從來不曾有過任何意義上的威望可言……
最後一個人的名字固定在他的頭腦中,任他的理性擦了幾次都沒有擦去。
仿佛寫在玻璃上,而他的理性擦的是玻璃的另一面。
越擦那名字越清楚,是他自己的名字。
駕駛裝甲車的上士抓起了步話機。
“你要幹什麼?”
他問,口氣相當嚴厲。
“商場那裡有一個排在執行警衛任務。
如果命令他們跑步前來,二十分鐘後就可以替市長解圍!”
上士回答得非常自信。
“由誰下達這樣的命令?”
“那當然……是您……”
“長在你脖子上的不是我的頭腦!”
上士緩緩放下了步話機。
“就這樣等下去?”
“……”
“萬一市長……”
“住口!”
上士不再說什麼了,以十分難以理解的目光瞥了警備司令一眼。
對方臉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如果他企圖按照他的意志行事,對方會毫不猶豫地一槍将他結果在這輛裝甲車裡。
對方的右手正放在槍套上……
雨越下越大。
從裝甲車的望孔,可以望見無數既沒有撐雨傘又沒有披雨衣的人,由于衣服濕透了,緊裹在身上,像無數黑色的裸體的幽靈。
忽而一齊前擁,忽而一齊後退,仿佛被無形的潮汐所蕩……
站立在台階上的市長,此時雙眼已習慣了手電筒制造的光耀。
他向前邁出一步,踏下了一級台階。
離他最近的人們,似乎本能地一齊後退,但被後面的人們所擁,反而比剛才又踏上了一級台階。
他,和他們,僅距三級台階了。
他們在雨中。
他在樓前台階的水泥帷蓋下。
雨屏隔開着他們。
他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平和地說:“大家都請到樓内來避雨吧。
”
沉默。
敵意織成一片的沉默。
“整整一個白天,你為什麼不曾露過一面?”
人群中,爆發出一句他不能夠據實回答的質問。
“你身為市長,究竟做了些什麼?”
“說!”
“快說!”
“不說明白,今天非揍扁了他不可!”
“死了許多人,我很難過。
最初,我和你們每個人一樣,恐懼,束手無策,根本不知道該做什麼和怎樣做。
但後來,我盡了我應盡的一些責任……誰肯借我一把傘?我必須到電視台去!你們會從電視中了解到你們有權了解的一些情況的……”
他伸出了手。
一個男人将自己撐着的傘遞向他。
但在他欲接之際,對方的傘卻又收回了,并且攏了起來。
用傘打他。
“你還我兒子!你還我老婆!他們死得好慘呀!而你他媽的那時候躲在這兒!”
他雙手護住頭,轉過身去。
“打!”
“打他!”
“别受他的欺騙!他不過是想到對他自己更安全的地方去繼續貓起來!”
“打死他也不解恨!”
于是許多人都将各式各樣的傘攏起來,都用傘打他。
在一陣亂打之下,他倒在台階上。
“他會被打死的!”
裝甲車裡,上士對警備司令怒目而視,仿佛在斥責一個見死不救做壁上觀的卑鄙小人。
“你給我對空掃射!”
警備司令一掌推開裝甲車蓋,似乎要一躍而出。
大雨潑進裝甲車内,潑得他衣帽皆濕。
他又頹然跌坐下去,也不蓋上裝甲車蓋,任大雨往裝甲車内潑……
“嘿!”
他一拳擂在裝甲車的内壁上,皮開肉綻,竟絲毫也不覺得疼。
上士起身蓋上了裝甲車蓋。
“你他媽的給我對空掃射,聽見沒有!”
他又朝上士擂了一拳。
哒哒哒……
然而槍聲并未能引起憤怒的人們的注意。
哒哒哒哒……
上士接連對空掃射。
憤怒的人們如同一個個全聾了,根本沒聽見似的。
槍聲已很難使他們的憤怒轉移。
因為在消滅鷗鳥的時候,他們對槍聲習慣了,喪失了敏感。
他們以為槍聲仍是為對付殘存的鷗鳥而響……
突然間一個人躍上台階,斷喝一句:“都他媽的在這兒逞能幹什麼?!”
那人像名惡差,拳腳并用,将圍打市長的人們驅散,并一個個推下了台階。
并沒有宣洩夠的人們瞪着他,随時要将他撕成碎片。
“在飛機場。
當官的們,帶着老婆孩子,就要坐上飛機溜之大吉,撇下全市老百姓的死活不管啦!而你們他媽的在這兒耍威風!有種的都到飛機場去!是死是活,得讓那些當官的陪着咱們老百姓!大家都到那兒去把他們逮回來呀!你們他媽的還大眼瞪小眼愣着幹什麼!”
每個字都帶有足以煽動得人要蹦要跳要沖鋒要陷陣的濃濃烈烈淋淋漓漓的可卡因效應。
市長雙手撐地,艱難地欠起上身,看了那人一眼,認出竟是自己非常擡舉過的不恥下交的“酒聖”馬國祥!
“馬……馬國祥!”市長指着他,咬牙切齒地說,“你造謠!你煽動!你……隻要我不死,我一定法辦你!”
“老子剛從飛機場那兒來!親眼所見!”
“你!你!大家不要信他的話!我保證絕不會有這樣的事……”
“滾你媽的!”
馬國祥狠狠一腳朝市長踢去,市長被踢得翻下幾級台階。
人們向後退去,如同躲避一枚手榴彈。
市長伏在人們腳前不動了……
馬國祥振臂疾呼:“是爺們兒的,到飛機場去呀!”
“到飛機場去!”
“到飛機場去!”
“誰他媽的不去,誰是老百姓的叛徒!”
人們中了魔似的,一團烏雲似的,一排玄浪似的,從市委大樓前擁開來,浩浩蕩蕩的朝機場方向奔跑,霎時間一幹二淨。
霹靂驚空,驟雨蕩地……
馬國祥躍下台階,摟抱起市長,急喚:“市長,市長,市長你還活着吧?”
市長睜開雙眼,瞅定他的臉,憎恨地說:“我死不了,你死定了!非常時期,你犯的是該槍斃的罪……”
“你死不了就好。
”
馬國祥眼中一熱,笑了。
若不是大雨澆在二人臉上,市長會看到他雖在笑,卻淚如泉湧!
“你馬哥們兒這就背你到電視台去!”
他說着,将市長背了起來。
市長這才悟到,他用的是調虎離山計和苦肉計,二計兼施,全為的解救自己。
刹那間市長也淚如泉湧!
“老馬,你那一腳踢得我好狠啊,我真想咬你一口!”
“那你就咬!肩膀頭,後脖頸,随你下死勁兒咬!”
地面滑溜溜的,這裡那裡,到處淤着被腐蝕劑化成的鷗鳥的一攤攤屍膠。
馬國祥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