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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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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連三地摔倒…… “老馬,别背我了,我自己能跑……” 馬國祥已累得呼哧帶喘。

    然而市長雙腳一沾地,便忍不住呻吟起來。

     馬國祥咬咬牙,又将市長背起來…… 這時裝甲車駛到他們跟前…… “人們怎麼忽然全跑了?” 四個人擠入裝甲車後,警備司令百思不得其解地發問。

     “他使了個調虎離山計!” 市長感激地回身對馬國祥說。

     “好秘書!到這時候還一直跟着你!” 警備司令拍拍馬國祥的肩。

     “他哪兒是我的秘書哇!” 市長苦笑了。

     “那他是……” “哥們兒。

    ” “哥們兒?好一個哥們兒!”警備司令又拍拍馬國祥的肩,“在這種時候,你救了市長一命,就等于為全市立了一大功!想穿軍裝不?要想,咱們這座城市有着落後找我,我保你先當個副營長沒問題!” 警備司令說得相當鄭重,内心裡一塊懸石落地,也充滿了對馬國祥的感激。

    市長沒死,他覺得馬國祥同時也解脫了噬啃着他良心的那種見死不救的罪過感。

     市長一邊揉着遍身疼處,一邊問警備司令:“你知道我在挨打時,心裡想什麼?” “想什麼?” “我被打死了,誰來負起對這座城市的責任?” 警備司令反問:“你知道我望着你挨打,心裡想什麼?” 市長搖搖頭。

     “就是眼睜睜看着你被活活打死,我也不能開着裝甲車沖過去救你一命。

    但我會給你收屍,然後我來負起對這座城市的責任。

    ” 市長沉默良久,又說:“我這條命,也許隻不過暫時寄存在老百姓手裡。

    誰知道明天,後天,大後天還會發生什麼事?就照你想的,咱們三擊掌,一言為定吧!” “一言為定。

    ” 警備司令向市長伸過了一隻手。

    兩個權威人物,孩子似的,三擊掌後,雙手緊握。

     “誰叫我是市長呢。

    這種時候,想辭職,都不知向誰交辭職書。

    ”市長自言自語。

     “若真像你說的那麼糟,我給你買個最高級的骨灰盒。

    水晶的想買也買不到。

    玉石的或者紅木雕花的,你先留給我個遺囑,喜歡哪一種?”警備司令似乎在調侃,但聽那口氣,問得又極其認真,沒半點兒玩笑的意思。

     “玉石的太涼了。

    紅木雕花的吧!”市長的口氣也極其認真…… “公民們,我是市長,現在我向你們發表《告市民書》……” 電視台的化妝師,以與一級職稱還算相符的技巧,将市長那張青一塊紫一塊腫一處傷一處的臉,弄得不露什麼明顯的破損痕迹。

    穿别人西服系别人領帶的市長,出現在電視屏幕上的時候,儀表無可指責。

    盡管别人的西服對于他肥大了些,盡管領帶的顔色和西服的顔色反差太強很不協調。

    市長堅持不系領帶,認為過于衣冠楚楚會引起市民的逆反。

    一幫在這種時候最樂于充當謀士角色的人,堅持說服市長系上了領帶。

    他們說路易十六皇後上斷頭台之前還顧及到自己的發型會留給公衆留給曆史什麼印象呢。

    他們說斯大林在德軍對莫斯科重兵圍城的情況下檢閱紅軍戰士之前還梳過他那别緻的胡子呢。

    他們說卡特未能連任美國總統與他不甚留意自己的儀表不無關系。

    他們說市長今天衣冠楚楚才正所謂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他們說市民看到市長衣冠楚楚才會相信他們已渡危為安,《告市民書》才可能真正起到穩定人心之作用。

    否則一級化妝師白白地煞費苦心替他的臉忙活了半天,就等于猴子撈月亮等于竹籃打水一場空等于一切希望付之東流…… 市長在他們的七言八語之中一聲不吭系上了那條冒牌“金利來”的顔色俗氣的領帶。

    仿佛它能保佑城市。

     依然險象叢生前景難料的城市之不知疲倦的忠誠的喉舌——大學生宣傳車,在兩個小時之前就将市長要在電視中發表《告市民書》的消息傳達給了市民。

    市民們聚集在一切還有完好無損的電視機的地方。

    那些因線路故障有電視也等于沒有的區域的人們,扶老攜幼拖兒帶女冒雨前往電視線路暢通的區域。

    其情其景猶如大遷徙。

    他們随着人流入到公共場所。

    幾乎每一幢大賓館的客房裡和每一所大學的電教室,都可以看到他們和他們的家小。

    有的則進入到他們從來不認識的陌生人家。

    哪一區域離電視塔近他們奔往哪一區域。

    哪裡有電視天線或公用電視天線哪裡是他們的目标。

    而一切地方都為他們敞開門戶予以接納。

    全市的人好像都從上八輩子就是莫逆之交似的。

    男人吞雲吐霧随地亂扔煙蒂仿佛别人的家是禁煙區專設的吸煙室。

    女人哭哭啼啼大姐長大妹子短互相訴說各自遭到的不幸和家庭财産方面遭到的重大損失……每家的主人似乎都忘了自己是主人,有權提出一些起碼的要求。

     當市長的形象一在電視屏幕上出現,從四面八方聚在一起的男女老少統統屏息斂氣。

    男人指間夾着煙忘了吸。

    互相訴說互相安慰的女人們往電視機前湊,使男人們十分不情願地禮讓于後。

     “音量!音量太小啦!開大一點兒!” “開到頭了!就這麼大音量啦!” “圖像!調一調圖像!” “你家這是哪兒買的破電視機呀!” “霞光牌的!剛買不到一年呢!” “霞光牌的?沒聽說過!要買就得買日本原裝的,怎麼能買這種國産的雜牌貨!” “公民們!……”——經過一級技師之技術處理,市長的聲音聽來底氣充沛,中氣飽滿——“現在,我們的城市已渡危為安,化險為夷。

    經過向有關方面專家和學者們的咨詢,我很負責任地感到十分欣慰地告訴大家——我們的城市,它的地質結構是非常堅固的!是由花崗岩石構成的!它決不會像泥土一樣被海水所浸散!完全可以用一塊鐵,不,一塊鋼來形容它!完全可以用世界上最最巨大的航空母艦來比喻它!盡管它已成為一座海上的浮動城市,但由于它的堅固,這一種浮動現象将是永恒的!将與海洋同在!水電、煤氣、通訊,一切都在搶修之中。

    指日便可恢複正常!我進一步告訴你們,我們的城市目前正在東海海域,更準确些說,是在北緯30度和東經125度之間,在大隅海峽的方位,正乘風破浪,向日本九州島漂去!時速估計三十海裡。

    也就是說,大約一個星期之後,我們的城市它将注定與日本某港埠城市靠攏!一切恐懼絕望的悲觀情緒和心理狀态,都是不必要的!一切類乎末日到來之說,都是沒有根據的!……” 日本! 日本! 日本! 日本啊!——盡管是在漆黑的雨夜,萬千民衆仿佛看到一輪鮮紅的太陽輝煌燦爛普照全城! 不但渡危為安,化險為夷,而且逢兇化吉啊! 這不就等于一次全市性的免費的出國大觀光麼?多少人甚至連做夢都不敢存的非分之想的願望,竟如此這般的天方夜譚般的實現了! 他們欣喜若狂。

    冒雨擁上街頭,不但敲鑼打鼓而且載歌載舞,鳴鞭放炮…… 終于盼到也有資格掙資本主義的錢實現中國之小康夢這一天啦! 掙日元! 掙日元! 掙日元! 日元正在全世界的金融市場上升值哇! 什麼他媽的獎金不獎金的!什麼他媽的職稱不職稱的!什麼他媽的房子問題,什麼他媽的物價上漲,什麼他媽的人民币貶值……仿佛屬于中國普通老百姓之一切的平時不能不看重不得不進行争奪的實際利益,以及一切的煩愁,一切的憤怨,一切的憂患,感激不盡的慈悲的上帝都一攬子全替他們解決了! 歡呼。

     歌唱。

     驟然間一道閃電如金蛇狂舞赤龍飛騰三爪兩爪撕碎雨夜之潑墨般玄空,咔嚓嚓一個大霹靂驚天動地鎮鬼駭神,紅彤彤一團巨雷火滾擊而下,眼睜睜街兩旁幾株粗壯的老柳腰折傾倒…… 刹那時雨變冰雹宛若射石飛卵…… 而這會兒市長正在電視台,提議為一切罹難的市民默哀三分鐘,并莊重宣布,将這一天定為全市的哀悼日。

    然而卻沒有誰對電視中垂首肅立的市長評三道四了。

    因為已經沒有誰仍在看電視了。

    包括那些死難市民的親人家屬也不看了。

    他們都在為死難者而哭泣。

    逢兇化吉,“航向”是明确的。

    前途是樂觀的。

    未來是美好的。

    他們的哭泣,包含着替死者們感到無比遺憾的成分。

    因摻入了這一種成分,他們的哭泣尤其令人斷腸…… 九州島在望啊! 日本在望啊! 魂兮歸來!…… 奈何人已做鬼,無法還陽。

    何況死者們之肉身早已成為肉泥,與鷗鳥們的混合在一起,被推土機推入海中或被翻鬥車傾入海中了,歸附何處呢?歸附到别人身上也不是回事兒啊! 正是——靈魂已别軀殼去,陰曹空有望鄉台! 市長一退出播音室,便被各方各面前來彙報反映的人士所包圍。

     “市長,萬衆歡騰啊!” “市長,反應強烈,盛況空前啊!” “市長,簡直難以預料!” “市長!……” “市長!……” 他被七嘴八舌的人們簇擁至窗前,俯瞰一望,匪夷所思。

     “這……怎麼會這樣?” “市長,還用問嘛,即将靠攏日本了,人們能不興高采烈啊?” 回答他的人喜笑顔開。

     市長呆呆望着,頓感自己一時那麼的孤獨,“高處不勝寒”…… 日本——無論是夢,是小說,抑或是現實,總之這結尾,不,這逢兇化吉的結果,使一些人的理性高興得難以接受。

    任何事,尤其那種最初所顯示的兇險過分猙獰,而結果卻過分美妙的事,差不多總是會使人對于整個事件的真幻産生懷疑。

    人們難以接受太美妙的結果,正如人們在精神毫無準備的情況之下難以接受太令人絕望的開始。

    太美妙的結果對人同樣造成刺激。

    “範進中舉”之後便是這麼瘋的。

    隻不過他們中的一些人尚在懷疑市長告訴他們的結果之美妙,處于範進聽了别人告訴他自己中舉了那一種最初的心理變化階段,瘋勁兒還沒有在他們的大腦皮層擴散開來罷了。

     日本!日本!總得為迎接這一美妙前景之到來,商議些事情,做出些長遠的或短期的決定啊!機會不是永遠隻屬于那些有所準備的人麼? 日本萬歲! 掙資本主義的錢!掙資本主義的錢!一定要奮發圖強地掙一大筆資本主義的錢!一定要不失時機地當仁不讓地加入早日富起來的一部分中國人之行列!過了這一村,就沒有這一店啦!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子夜後,風波跌宕,經曆了一整天的兇險恐怖戰鬥悲痛興奮和歡騰的城市,終于寂靜。

     精疲力竭的人們回到被不同程度騷擾過破壞過的家裡,繼續以濃茶以香煙維持頭腦的清醒,侃侃地讨論着每個家庭的雄心壯志遠大目标,制訂一條條他們認為是周密的如此這般掙資本主義的錢的具體計劃。

    仿佛他們面臨的是第三次世界大戰,赢得戰争勝利的愛國主義的責任,已客觀上分擔于每個家庭,需要全民皆兵,需要各自為戰。

    而且,需要十二萬分的戰之能勝的信念…… 形形色色的人叩開屬于各類社會階層的人家的門,對那些人家的大人或孩子的罹難表示虔誠的悲痛和友好的撫慰。

    前景雖然美妙,但是人生地不熟,現在的乃至曾有過的種種關系,顯得分外寶貴起來。

    凡是聰明的有遠見卓識的人,都認識到了它的重要性和不可低估的價值。

    像普遍的中國人一樣,他們對日本人從來不曾有過好感。

    認為日本人太精明,太小氣,太唯利是圖。

    将踏上日本這個世界富國的國土使他們倍覺逢兇化吉之歡欣,而将和日本人打交道卻又使他們憂慮重重。

    說到底,掙資本主義的錢,更具體地說,掙日本這種資本主義的錢,難道不就是掙日本人的錢麼?日本人的錢可不是那麼好掙的。

    他們的深層的憂慮正在于此。

    他們甚至覺得這是美妙的大前景之美中不足。

    他們希望能在到達日本之時,鞏固起一個中國人的聯盟。

    而自己屬于這一聯盟。

    如果可以不但屬于而且駕馭這一聯盟,那就更稱心如意了。

    抱團兒的螞蟻能過江啊!盡管他們也曾感慨于中國人無論在中國或在外國,無論過去或者現在,尤其現在,是如幹沙一樣很難抱成團兒的。

    但掙資本主義的錢的野心,使他們當事者迷起來。

    抱不成個大團,抱成個小團兒也行啊!不能長久鞏固,相互關照于最初也行啊!就是一踏上日本國土,便和日本人打起架來,幾十個中國人一群,也比孤家寡人強啊!這一極其現實主義的考慮,使他們決定到誰家去吊喪之時,是将吊喪這件事兒掂來掂去,充分權衡了各方面的利弊的。

    所以被他們叩開門的人家的主人,對于他們深更半夜而不推遲幾個小時天亮後再來表示哀悼,心有靈犀一點通。

    身份地位比來者高的,顯出極有分寸又極容納的仿佛臨時收編的态度。

    即使内心裡很瞧不起甚至很讨厭對方,也盡量掩飾得嚴嚴密密,絕不流露絲毫于面,給予對方一種心理上的收獲。

    前面是日本——這一非常特殊的情況,使他們甯肯虛與周旋多交一人,不敢輕蔑怠慢得罪一人。

    哪怕明知對方是牛二是王倫是陸謙,也不敢。

    非但不敢輕易得罪,恰恰相反,更需小心謹慎地敷衍。

    身份地位比來者低的,那一種大受擡舉誠惶誠恐的态度,使對方完全可以相信,到了日本,對方衆叛親離,也還是有人忠心不二。

    那便是他們…… “到了日本,萬望多多照應點噢!從前那些上牙磕下牙的事兒,就都别放在心上了!” “當然。

    當然。

    互相照應。

    互相照應。

    都是中國人嘛!” “那我這些日子裡就不登門打擾啦。

    全家要做些必要的準備呢……日本見!” “我也不登門打擾啦。

    日本見!” 于是雙方似乎都心中有數,心中有底了。

     于是來者匆匆而來,從容而歸,高興而歸。

     于是悲者不複悲矣。

    化悲痛為力量。

    一切向前看。

    一切向日本的錢看…… 在那一個夜晚,在子夜之後,在城市終于寂靜了的時候,不少人以哀悼死人為因由,以安慰活人為借口,互相表達意願,互相串聯,互相摸底或托底,重新進行人際關系的臨時排列,優化組合。

    一些或小或大的圈子,暗中形成了或正在形成着。

    這一點,增強了不少人掙資本主義的錢的信心。

    仿佛依靠了這一點,踏上日本國土之後,便“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鼈”了!從太精明太小氣太唯利是圖的日本人兜裡大把大把地掏取日元,似乎便是易如反掌之事了…… 市長專車的司機,将車開到電視台,收回了接送市長的專利。

     市長坐入車内之後,小夥子怯怯地問:“市長,你還要我嗎?” “什麼意思?” 市長被問糊塗了。

     “我……您需要車的時候……沒生我的氣?” 市長極諒解地說:“想哪兒去了,快送我回家!你們家,都平安無事?” “平安無事!” 小夥子心定了。

    他不想丢掉這份兒差事。

    給市長開車,在日本也算體面的啊! “平安無事就好……” 市長将頭朝後一靠,閉上了眼睛。

    似在打盹,其實一種對于可怕情形的恐懼正像一條别人看不見的蟒蛇纏住了他全身,他覺得它所吐出的冰涼冰涼的舌頭不斷舔他的臉,使他全身也漸漸冰涼,仿佛凍僵了。

     “小李,你知道我愛人和我女兒……她們的情況嗎?” 他低聲問,沒睜眼,唯恐從反照鏡裡發現小夥子臉上有什麼異樣的表情。

     “您放心吧,她們也平安無事!” “不騙我?” “不騙您。

    來接您之前,我先到您家去了一次。

    替您向她們報了個平安。

    也怪,整個市委大院兒,幾乎就沒遭到海鷗的滋擾!” 他全身又漸漸從仿佛凍僵了的狀态中溫暖過來。

    他不由得傾前拍了拍小夥子的肩,表達他發自内心的感激。

    從離開家那一刻起,他就将她們忘了。

    接着面臨的種種幾乎使他感到束手無策的嚴峻,使他的頭腦分不出哪怕一秒鐘來為她們的安危擔憂。

    她們平安無事!而他也算平安無事地度過了肯定将是他一生最難忘最漫長的一天,這又是怎樣的一種幸運啊! 那個秃頂究竟姓什名誰呢?也許妻子知道。

    他和她也是小學的同班同學。

    高中畢業後,她沒考大學,被話劇團選去當了話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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