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危機——并沒有需要他力挽狂瀾地進行扭轉,就又恢複了常态。
首先是女兒不再一心想當作家了,燒了十幾萬字的手稿。
妻子也不再剪貼報紙了,重新拾起了一度丢棄得一幹二淨的對他的恩愛,并且用紙糊上了他們的卧室門頂的透風窗。
因為她習慣于裸着身子在卧室裡自我欣賞的怪癖并沒改變……
此刻,他撫摸着她,不停地吻着她。
本能地覺得,盡管她是平靜的,像以往每個夜晚一樣平靜,但在她的心裡,是深藏着某種恐懼的。
正如自己的心裡,某種恐懼始終無法徹底驅除。
他愛她,不願她的心獨自抵擋任何恐懼之威脅。
假若可能,他要将威脅着她心的那一種恐懼抓取過來,塞入自己心裡。
雖然并不明白那一種恐懼究竟是對什麼産生的。
也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強烈。
他甚至本能地覺得它不純粹是精神的,而極大成分是物質的。
從她的心裡輸入她的動脈和靜脈,通過她全身的毛細血管,像人人的身體都會分泌出來的油脂似的,分泌在她白皙而潤滑的皮膚上。
他撫摸她所獲得的撫摸綢緞般的光滑溫馨的快感中,手已同時沾染了恐懼的微粒。
“不,在我心裡,第一重要的是你,第二重要的才是我們的女兒。
芸兒聽到這話,一定會嫉妒會生氣的,對不對?告訴我,為什麼單單我們這裡平安無事?”
在這一個夜晚,這一個院子,以及他的家,竟毫無受到滋擾的迹象,使他面對這一事實匪夷所思。
“柳樹……”
“柳樹?”
“海鷗來是來過的。
但它們不能落在柳樹上。
柳樹的枝多細呀,所以它們又飛走了……可是……可是……他來過啦……”
她說“他來過啦”時,緊緊摟抱住他,渾身發抖。
“誰?”
“不知道。
不,我知道他是誰,卻看不見他。
你也看不見他。
他強奸了我,又粗暴,又兇狠,是色魔,是流氓。
他還會再來,随時會來,會當着你的面把我抱到床上。
或者就把我按在地闆上,蹂躏我,強奸我……而你保護不了我。
你根本保護不了我。
我也戰勝不了他。
隻能順從他。
我覺得他高大有力。
他強奸我像強奸纖弱的少女一樣容易。
我恨他。
我怕他。
但是他使我達到高潮。
你從來不曾使我達到那樣的……所以我也有些渴望他……我……我……”
她羞恥得又哭了。
她這一番話說得很平靜。
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平靜的。
每一次停頓所表達的内容都是明确而完整的。
言語簡練如高等秘書所拟的公文。
而語調仿佛是内心根本沒有宗教情感的神父在葬穴前敷衍塞責地念聖經。
他雙手使勁推她的兩肩,企圖擺脫她的摟抱,并能瞧着她的臉。
然而她修長的手臂宛如鐵鍊,将她自己和他的身體捆在一起。
于是他改變了企圖,雙手捧住她的頭,使她的臉對向自己的臉。
“你胡說!在我的家裡,在市長家裡,居然有人……這不可能!你以後再也不許跟我開這種玩笑!”
他希望從她的臉上看出,她是在開玩笑。
并且以他異常鄭重的嚴肅的表情,向她提出警告……他不喜歡這類低俗的玩笑。
他能容忍她的裸癖。
但他對她也隻能容忍到這個極端了。
盡管在夫妻之間,在夜晚在卧室裡,并不受普遍的所謂道德規範的制約。
盡管他愛她。
她的表情,尤其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裡那種坦白的犯了罪過似的目光,卻證明着她說出的是十分可怕但千真萬确發生過的事實!
“我才沒胡說。
我不是跟你開玩笑……”
她的語言之鑿鑿倒顯得無足輕重十分多餘了。
“那麼他是誰?他究竟是誰?你怎麼可能看不見他?!我不信!你告訴我他是誰?!”
“不,我不能。
那他會把你殺了的……”
“……”
他相信了。
不,他完全确信了她在家裡遭到強奸這樣一個事實了。
卻怎麼也不能相信她看不見那個男人。
那個又粗暴又兇狠是色魔是流氓她抗拒不了他也保護不了她的高大有力的男人。
他不能相信根本不能相信!尤其她說那個男人還會再來随時會來會當着他的面将她抱到床上或者就把她按在地上蹂躏她強奸她而她隻能順從甚至獲得達到高潮的快感甚至渴望再度被強奸的刺激……這些話不但使他憤怒而且将他的自尊心踐踏爛了!
“你從來不曾使我達到那樣的……”
在全部從她口中說出的使他忍無可忍的話中,這一句像一根毒針紮入他心裡。
使他認為她并非被強奸了事實上是與人通奸!在今天這樣一天!也許正是在他被困于市委大樓内心焦如焚的時候,或者正是他在市委大樓的台階上險些喪命于失去理智的人們的憤怒的時候!而她還要告訴他!他進而認為她發抖她摟抱住他她那種似乎害怕的恐懼之态,都不過是裝模作樣是逼真的表演罷了!
“難道你沒喊?沒呼救?”
他的十指幾乎抓進她肩部的皮肉裡,猛烈地搖撼她。
他又将鼻子湊向她的嘴,希望聞到酒氣。
希望自己能有根據判斷她是喝醉了。
她口中毫無酒氣,卻有一股薄荷型的口香糖的淡淡的香味兒。
她總不至于因為剛才飲了一口幹白葡萄酒便忽然醉得幻覺聯翩滿口胡言亂語!
“我呼喊不出來……”
“他用刀威脅你了麼?或者……可你說你看不見他!”
他仔細審視她的脖子,仔細得像醫生要從人皮膚上尋找出足以作診斷結論的極其微小的出血點。
她脖子上絲毫也沒有被扼過的痕迹。
像她那麼皮膚嬌嫩的脖子,即使一個男人用手指使勁兒彈一下,也會留下痕迹的。
他這麼認為。
繼而他審視她的身體。
她全身毫無與人搏鬥過的任何迹象。
“你不要這樣了。
我說過,我抗拒不了他。
所以我不做愚事。
不抗。
我順從他。
我隻能順從。
他必定會再來。
也許一分鐘後。
也許十分鐘後。
也許一個小時後。
我們的家必須接納他。
他對我有欲望。
也有權力……”
她喃喃地說時,仿佛已經不覺得羞恥了。
仿佛是站在那一個強奸了她的男人的立場上替他進行聲明。
說得仍很平靜。
每一次停頓所表達的内容仍那麼明确而完整。
話語仍簡練得如高等秘書所拟的公文。
語調仍仿佛内心根本沒有宗教情感的神父在葬穴前敷衍塞責地念聖經。
隻是,多了幾分并不想掩飾的嘲弄的意味。
他覺得她簡直就不是他所恩愛所熟悉的妻子了!
他猛一推,她跌坐于地。
她并沒有做出任何相應的舉動或反應。
就好像是她自己離開了他的懷抱似的。
就好像她要永遠那樣坐着永遠不再起來了似的。
她鎮定地平靜地望着他。
目光如同她卧在床上望着他的時候一樣沒有任何含意。
鎮定,平靜,在望着他,卻又仿佛望着什麼固定的東西。
甚至使他感到仿佛對他視而不見。
他認為她分明是在向他宣告決裂。
如果說她的目光中确實還有某種期待的話,那麼無非是期待他首先宣告決裂。
他霍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沖出卧室,來到了女兒的房間。
女兒的房間一向是不落暗鎖的。
他猶豫片刻,輕輕推開了門。
瓦數很低的由長翅膀的白瓷丘比特捧着的小小台燈亮着。
女兒睡得很安泰很沉熟。
在今天,在這一個夜晚,能那麼安泰那麼沉熟地甜睡着,大概全市所有十七歲以上的人是做不到的。
女兒的枕邊有一本書。
地上還有一本書。
他蹑足走到女兒床前,撿起了那一本書。
那是一本《日本風俗大全》。
他将它放在女兒枕旁,又拿起另一本書看了看——《常用日語詞典》。
“芸兒,芸兒……”
他俯下身,低喚女兒。
女兒翻了個身,背朝着他了。
他想将女兒的身子扳過來,雖已伸出了雙手,卻并沒有那樣做。
他繞到床的另一側,繼續低喚。
其實他已有幾分不忍從甜睡中喚醒她。
然而又認為必須喚醒她。
不将家中今天發生的事情問個水落石出,他感到根本不能說服自己再回到卧室去,根本不願再見到那個是自己的妻子又不似自己妻子了的女人。
他心裡正開始萌生想揍她一頓的沖動。
今天他曾萌生過許多次許多種對一切都無所謂的隻圖随心所欲的沖動。
而此刻的沖動最強,強得難以按捺。
“芸兒,芸兒……”
女兒仍不醒。
“芸兒!芸兒你醒醒!”
他終于喪失耐性,推她,最後幹脆将她扯了起來。
“媽你幹什麼呀!……爸爸……”
女兒揉揉眼睛,看清是他,發出一聲歡叫,雙臂攬住了他的脖子,如同妻子剛見到他時那樣,高興地親了他的臉一下,親得發出了很響的聲音。
“爸爸,你不好!”
“我怎麼不好了?”
“你一定先跟媽媽在一起親熱夠了,然後才想到了也應該來看看我!”
女兒不滿地撅起嘴。
“不對。
我一洗完澡就想來看看你,好使你放心。
你媽媽說你睡着了,不讓我弄醒你。
可我還是要來看看我的寶貝女兒……”
他也吻了吻女兒的臉頰。
“哼,你就會說好聽的!你每天一回到家,就成了媽媽的貼身男仆!爸爸你看,我已經開始了解日本啦!從明天起我要暫時放棄英語,先學日語!總得學會‘你好,謝謝,請問地鐵怎麼走,請問女廁所在哪兒’呀!”
女兒一副亦莊亦諧的模樣。
“芸兒,這些明天有的是時間談。
我問你,今天你和媽媽一塊兒到街上去了麼?”
他在女兒床邊坐下。
“沒有哇!”
“你媽媽自己也沒有單獨到街上去?”
“沒有哇!爸爸你為什麼問這些話?媽媽她怎麼了?”
“她沒怎麼。
她現在也睡了。
可我想知道今天你們是怎麼度過的,遭遇到了什麼兇險沒有?爸爸這種心情你是能理解的,對不對?”
“嗯……”
女兒還是産生了疑惑。
“今天家裡有人來過麼?”
“沒有。
”
“肯定沒有?”
“肯定。
”
“你一整天都和媽媽在一起?”
“是呀……爸爸,媽媽……”
女兒由疑惑而顯得不安了。
“你媽媽睡前跟我開玩笑,說她遭到了壞人的襲擊。
我不喜歡她跟我開這種玩笑。
這不能算我矯情吧?”
“她胡說!使你替她擔心,她快感!被丈夫寵愛壞了的妻子都愛對丈夫們編這類驚險的小故事!這當然不能算你矯情啦!”
女兒嫣然笑了。
他也笑了。
然而他的笑是勉強裝出來的。
“在我和你媽媽之間,你總是主持公正!”他說着,替女兒将枕頭拍得更加松軟了,像護士扶卧一個病人一樣,使女兒重新躺下。
“接着睡吧,啊?”
他走到桌前,欲關台燈。
女兒卻又倏地坐了起來:“不行,爸爸!你不能這麼一走了之,你得賠我!”
“賠你什麼?”
“賠我一場好夢!我正夢到我們已經和日本靠攏了!成千上萬的日本人,穿着和服,捧着鮮花,熱情歡迎我們!滿天空飄着彩色氣球……”
“那你就繼續做你的好夢……”
“我倒是想,可肯定不能接着做下去啦!爸爸你别走!你得聽我朗誦完一首詩再走!我靠翻日語詞典,把我以前寫的一首詩自己譯成了日文!從今往後我要練習用日文寫詩,我發誓要成為第一個占領日本詩壇的中國女詩人!我自信我能行!”
女兒興奮得毫無睡意了。
抽出夾在《常用日語詞典》中的幾頁紙,就要開始高聲朗誦。
“明天!明天吧!爸爸太困了……”
他還是關上了台燈。
在黑暗中離開女兒的房間時,聽到女兒掃興地哼了一聲……
他沒有直接回卧室,而走到了客廳裡。
他伫立在客廳窗前,一手托着煙灰缸,接連吸了三支煙。
一株老柳的纖細的枝條,像女人剛剛洗過的長發,靜止地垂在他眼前。
柳林擋住了他的視線,使他的目光不能透視過它,看到别的什麼地方。
一隻蟬短促而膽怯地猝然一鳴,不複再噪。
仿佛立刻被鳥兒捕食掉了,發出的是最後的哀呼。
市委書記正率領一個文化代表團在法國出訪。
一位副市長率領商務代表團前天去了香港。
另一位副市長到北京某部委申請某項國家投資的經費去了。
他沒有左膀也沒有右臂。
他單槍匹馬孤家寡人。
某些遺老準遺老理所當然地認為應該是他的高級參謀高級顧問高級智囊。
其實是把他當做一個弱智兒童看待,這位指點他應該這樣,那位指點他應該那樣。
并且都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應該将他們的指點領會成種種指示。
如果他們的種種指示不是互相矛盾的不是純粹的主觀臆想不是企圖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自作聰明,而是全面考慮了客觀的充分正視現實的有的放矢的,那麼他倒甯願扮演一個弱智兒童的角色。
當木偶有時也是必要的。
何樂而不為呢?可他們卻是一些反應遲鈍了的木偶表演者……
他的家庭的不幸卻在這種時候終于向他拉開了帷幕——他的妻子神經錯亂了!這一點他在女兒的房間裡就恍然大悟。
不過他不動聲色地向女兒隐瞞了這一家庭真相。
他不願使十七歲的女兒從今夜開始就面臨這一事實。
這一事實對于他的女兒比對于他要冷酷無情一百倍!她正在做着一個好夢被他喚醒之後,怎麼能夠相信并承受得了這樣一件事呢?盡管女兒和妻子像和一位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姐姐似的唇槍舌劍争長論短。
但他知道,她是很愛自己的媽媽的……
他早就應該有思想準備。
在他決定和她結為夫婦的時候,他就應該有可能某一天将面對這一事實的準備。
在她的家族中,出了三位精神病醫生——有一位甚至稱得上是精神病專家,和四位精神病人。
她的叔叔從三十歲到四十歲的十年内是很有敬業精神的精神病醫生。
而從四十歲以後卻一直住在精神病醫院裡,成為典型的妄想型精神病患者。
堅信自己是太空人的後裔,有一艘在一萬年前就降落于地球的太空船埋在沙特阿拉伯的大沙漠之中,他的生命的真正意義不在于為地球人充當一位精神病醫生,而在于尋找到它修複它載着地球上的全體精神病患者回歸他的祖先們生活的那一個星球去。
他認為地球人所謂的一切精神病人都是和他一樣的太空人的正常後裔,不過他們的智商遠遠高于地球人的智商,他們的思維邏輯思維方式無法被地球人所理解罷了……
究竟是因為她的家族中先出了精神病人,才出了三位精神病醫生,還是因為先出了精神病醫生,才導緻出了四個精神病人,他至今不得而知。
也從未和她的家族中的任何人探讨過這個問題。
雖然她的家族中的任何人對此并不諱莫如深。
她自己對此同樣并不諱莫如深。
“我的家族中有四個精神病人。
在你決定和我的女兒結婚之前,你必須慎重考慮這一點。
從精神病學的角度講,我女兒身上可能潛伏着這種遺傳基因。
”
在他以較為确定的女婿的身份第三次到她家做客那一天,她的父親曾單獨和他進行過一次談話。
他至今仍能回憶起她的父親當時那一種嚴肅的神态。
那情形仿佛他是一個欠缺經驗的采購員,而對方是一個很講經營道德和聲譽的貨棧老闆,當面告訴他對他已決定要訂的貨不負質量責任。
他當時一笑了之,大不以為然。
那時他像許多青年一樣,是一位文學愛好者。
正在精讀《聊齋》,巴不得愛上狐仙鬼妹花精樹怪什麼的,或者十分榮幸地被她們愛上。
在他眼中,她的父親,一位形銷骨立有道家風度的知識分子長者,可敬而又可笑。
似乎是一隻仁義修煉了千年的老狐狸,當面鑼對面鼓地告訴他自己的女兒是一隻小雌狐,考驗和探測他對狐族究竟愛到幾分。
他将和她父親的談話後來告訴了她。
她鄭重地說:“是我要求父親和你進行這次談話的。
你現在後悔還不晚……”
被愛情弄得神魂颠倒的他,面對清麗得水仙花兒似的一位姑娘,哪還願意考慮那麼多呢?即使有一百位精神病學權威一緻預言二十年後她肯定是精神病人無疑,他也非和她結婚不可!
而婚後二十年來,他從未在他的生活字典中查過“精神病”三個字。
他認為“精神病”三個字隻與她的家族有關。
她已是他的妻子,已屬于他的生活。
那麼也就與“精神病”三個字徹底絕斷了任何聯系。
現在他的生活字典翻到了仿佛早就寫下咒語的一頁!這一頁竟和本市最嚴峻最特殊的一天同時到來!他對此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