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才要跟他們幹啊!反正已經被他們這麼認為了,不是叛國也是叛國了!此一番不離開中國,今後能有咱們的好下場麼?”
“打死了他們那邊十幾個,誰動搖了,誰不走了,等着被槍斃吧!”
“他們也打死了咱們這邊十幾個啊!又怎麼論罪?再說是他們先進攻我們的!誰叫他們進攻我們的?槍子兒又不長眼睛……”
“他們打死咱們這邊的人,那是好人打死壞人,活該!咱們打死他們那邊的人,等于武裝叛亂性質,罪大惡極!”
“就沖這一點,我說,咱們能動搖麼?誰動搖?啊?誰?!”
“動搖?——操他媽!”
“今番不是魚死,便是網破!家都沒了,誰還怕誰呀?”
“這才叫逼上梁山哪!我說老兄老弟們,咱們隻有一條路了——破釜沉舟!不撞南牆不回頭!不見棺材不落淚!”
“撞了南牆也不回頭!見了棺材也不落淚!”
于是,這一方陣地上,也衆志成城起來,也彌漫着同仇敵忾的憤恨和怒火。
嗒嗒嗒嗒……
一排子彈宣洩地朝對方的陣地掃射過去。
當然沒有一個活着的警衛戰士肯于将槍交給這些雲集在太陽旗下的人們。
結果當然是他們一個個被繳了械,被看管,成了俘虜,也成了在必要時刻作為談判條件的人質。
他們盲目地宣洩性地掃射,引起了對方一陣子彈更密集的回敬。
于是又有人倒在血泊中呻吟了……
血泊和呻吟助長着他們的憤恨和怒火。
使他們一個個仿佛都變成了一些甯死不屈的人。
于是雙方的槍戰又開始了!子彈呼嘯成一片,雙方借以掩體的廢墟,被擊得冒着一縷縷塵灰。
“公社”的陣地卻是寂靜的。
因為另外兩方,都并不将他們視為真正的“敵方”。
其實隻有在搶奪空投食品和飲料的時候,他們才與另外兩方發生過沖突。
而他們,與另外兩方相比,不過是這座處處廢墟的浮城上的“第三世界”。
許許多多的,原先屬于他們的“同志”的人,此時此刻,不是已然雲集到五星紅旗下去了,就是已然雲集到太陽旗下去了。
或者,與更多更多的,即使在目前的情況下,也不願将自己變為戰士進而參與戰鬥的人們,雲集在城市的最邊緣地帶,一群群躲避在廢墟間。
他們的人數的逐漸稀少,使他們感到非常之悲哀。
他們認為可悲的,不是另外兩方有我無你有你無我勢不兩立互相仇恨真槍實彈對射的現實,而是一種美好未來明明十分美好卻将付諸東流。
他們也想放棄它了,但是希望有個體面放棄的機會。
好比哭泣不止的人,希望别人勸自己别哭了。
然而另外兩方的人們,以及更多更多的,哪一方也不屬于的,躲避在廢墟間的人們,似乎都并不打算給他們創造什麼機會,也并不把他們的存在當成怎麼一檔子事兒。
他們的陣地的寂靜,更加使他們感到,他們的存在,其實從根本上是遭到忽視的。
進而使他們感到,仿佛被極端地輕蔑了。
這使他們不但悲哀,而且尴尬。
而且也有那麼點兒惱羞成怒。
他們真想排開來,站立在他們的陣地前沿,向另外兩方呐喊:“向我們開火!都向我們開火呀!都一齊向我們發起進攻吧!”
被打散了總比自己作鳥獸散體面得多也悲壯得多啊!如果不但有體面地放棄他們的主張的機會,而且能放棄得悲壯,該多好哇!
他們不僅希望被進攻,同時希望被俘虜,被毒打,隻要别往死裡打就行。
“說,還堅持你們的公社的主張麼?”
“頭可斷,血可流,公社的主張,是絕不放棄的!”
于是挨揍。
于是昏過去。
于是……
人類理想的又一次可歌可泣的可彪炳史冊的實踐,剛剛開始,便在襁褓之中被摧毀了!
多少年後談起,也算件事兒。
自己作鳥獸散,那究竟算什麼事兒?
槍聲一陣猛烈過一陣,他們卻隻有墟上觀的份兒。
寂靜呀寂靜,既不能在寂靜中崛起,又不能在寂靜中死滅。
哪怕飛過來幾顆流彈落在他們自己的陣地上呢!
他們的被忽視簡直使他們覺得被嚴重地侮辱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幸而他們的輿論工具——幾隻手提話筒保存了下來。
他們認為必須使另外兩方明白,他們是不容忽視的,專執一念地存在着的。
也許隻有這樣,體面的還很可能是悲壯的某種機會,才是有根據希望的。
“公民們!同胞們!現在,公社對你們發表莊嚴的呼籲,請你們結束敵對的情緒和立場吧!請你們都站到公社的旗幟下來吧,盡管公社的旗幟仍未設計出,但旗幟總是會有的!一定會有的!公社竭誠歡迎你們雙方。
讓我們為這個共同的遠大目标,走到一起來吧!公社……”
他們向激戰的另外兩方發動輿論攻勢。
于是一陣彈雨從左右兩翼傾瀉到他們的陣地上……
他們趕緊龜縮到廢墟後。
“烏拉!……”
“烏拉!……”
“烏拉!……”
喊“萬歲”似乎顯得幼稚,比不上“烏拉”喊起來帶勁。
所以喊“烏拉”不喊“萬歲”。
另外兩方聽到他們發出的興奮的歡呼,都同樣大惑不解,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那麼賤?為什麼本都不想理睬他們,他們偏不甘寂寞?為什麼都一齊向他們開火,他們反而高興?尤其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趁沒人理睬他們的存在的時候,悄悄離開他們占據的那些廢墟,跳出是非地界,而還要繼續的自讨沒趣兒?
畢竟,似乎由于他們的“橫插一竿子”,槍聲暫停了。
他們錯誤地以為,這是他們的功勞,是他們不容忽視地存在着的證明。
其實不是。
乃是因為,飄揚着五星紅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