輛、三輛、四輛……
裝甲車和坦克……
它們開始出現在城市的各條主要馬路上。
這批五十年代的甚至解放戰争時期的鋼鐵“爬蟲”,廉價處理給了本市鋼鐵廠。
今天它們終于有了一次“放風”的機會。
它們好比古代西班牙鬥牛場上镖牛手們騎的馬——被狂暴的蠻牛之角剖開了肚腹,當即由雜役們拖下場,在觀衆看不見的地方,經粗略的縫合術後,注一針興奮劑,重新披挂,便由镖牛手們再次騎出來亮相,馳騁鬥牛場上繼續“戰鬥”。
有時縫合完畢,發現還有截腸子什麼的露在皮外,獸醫會毫不猶豫地用剪刀剪掉它。
如同靴匠削掉靴掌的邊角一樣……
“老兵新傳”,緊急出擊的裝甲車和坦克的情形也是如此。
對它們的臨時維修絕不比服務于古代西班牙鬥牛場上的獸醫們的“手術”細緻多少。
事實上隻要能開動的都肩負起了挺進的使命。
無非速度相差懸殊。
最初鷗鳥們對它們刮目而視,并不像對人似的一看見就群起而攻之,也不因它們軀體龐大而驚飛。
有些甚至飛到它們“身”上和炮筒上,仿佛乘着它們檢閱。
和人一樣,單獨的動物對死亡是敏感的,集群的動物對死亡是麻木的。
那一種麻木現象至今仍是某些動物學家研究的課題。
早在上兩個世紀,西方的貴族初到非洲,曾以獵殺集群的動物取樂。
他們寫的并得以留傳下來的探險小說中描繪過這樣的情形——湖面被野鴨幾乎完全覆蓋了。
隐蔽在灌木叢後的紳男貴女,排槍齊放,野鴨一大片一大片地死于湖面。
奇怪的是沒有中彈的并不飛走。
隻不過對死于周圍的或在周圍垂死掙紮的有些驚詫罷了。
直至仍活着的成為百分之幾的時候,才感到似乎有些不妙,倉皇起飛……
兩個世紀過去了。
集群動物對死亡的這一種又遲鈍又麻木的現象,仍是不解之謎。
而它們也依然如故,隻要它們是集群的。
在裝甲車和坦克駛過的馬路上,出現了一條鷗鳥們的“死亡帶”,被軋得粉身碎骨的鷗鳥們的屍體粘連在一起。
紙張和紙闆大概就是那麼生産的。
切面的第二個步驟也形同其狀。
“死亡帶”邊緣很是整齊,仿佛預先用木匠的墨線比量了尺寸。
鷗鳥們的羽毛使“死亡帶”顯得蓬蓬松松的,好像為迎接貴賓鋪的一條羽絨地毯。
盡管實際上它們的屍體已經薄得不能再薄。
“死亡帶”兩側的鷗鳥們無動于衷。
它們一時還不能明白同類何以忽然消失,并且變成了鋪在地上的東西。
它們開始啄食同類的肉骨……
這使那些駕駛裝甲車和坦克的人決定暫不開槍掃射。
“死亡帶”鋪至一條條馬路盡頭,被淘汰的鋼鐵“爬蟲”們調轉頭,貼着人行道往回駛……
警備司令部接收到他們用步話機進行的“戰況彙報”,與市長頻頻聯絡。
于是城市的馬路和街道上又出現了軋道機。
它們“生産”的“羽絨地毯”比裝甲車和坦克“生産”的質量更優……
對鷗鳥們的大規模的消滅行動,似乎變成了一項生産。
但是馬路和街道仍被鷗鳥們占領着。
栖于高處的鷗鳥一群又一群降落下來。
“死亡帶”反複出現反複被密集的鷗鳥掩蓋,那一條條“羽絨地毯”好像正是為它們鋪的。
而它們仿佛極其自願甚至是樂意充當“原材料”。
“生産”流水線般作業不息。
城市占領者的數量卻不見明顯減少……
裝甲車坦克和軋道機,緩慢而謹慎地碾平了馬路上和街道上的幾處“丘陵”。
它們看似鷗鳥們組成的。
其實在一隻挨一隻的鷗鳥們的下面,乃是那些“大學生敢死隊”和“工人敢死隊”的屍體。
他們的屍體和鷗鳥們的屍體被“加工”成同“産品”……
“我命令,使用火焰噴射器!在兩小時内,城市必須是屬于人的!”
警備司令對于從“前線”傳來的保守方案之下的“戰況”并不樂觀。
豈止不樂觀,簡直開始生氣了。
不多時,“特種殺手”們從下水道口、防空洞口鑽出了地面……
火焰噴射器啟發了市長——于是消防隊的救火車也出動了……
世界末日真的到了!不是人的,而是鷗鳥的……
火舌和水柱交叉對它們進行消滅……
它們終于明白這是報複。
來自于人類。
而人類一旦真的報複起來,方式和殘忍性比它們對人類的攻擊可怕多了……
它們驚惶了。
恐懼了。
飛起來了……
沒飛起來的,在火焰噴射器的毫不留情的橫掃之下,頃刻羽毛盡淨,成為遍地黑不溜秋的形狀和大小類同的碳質的東西。
仿佛馬路和街道都是烤盤,而那些東西是烤糟了的面包。
裝甲車坦克和軋道機駛過,遍地黑灰。
猛烈而強大的水柱将黑灰沖向前去。
一時間許多馬路和街道濁浪滾滾……
裝甲車坦克和軋道機在水中挺進。
剛剛飛起來的,亦被水柱和火舌從半空掃落下來。
羽毛盡淨在半空就成為碳質的,和雖僥幸避過了火焰,卻死于水柱之下的,黑黑白白漂滿水面……
城市彌漫着羽毛的焦臭和鷗肉的烤香……
鷗鳥們在馬路和街道喪失了立足之地。
它們降落在樓房頂上不敢輕舉妄動。
然而樓頂的面積畢竟有限,它們降落了一層又一層,新來的一群降落在剛剛站穩的一群身上。
剛剛站穩的一群同樣是降落在更下面一群身上。
就這樣它們在那些五層六層七層八層的樓房的平頂之上一群壓着一群。
厚度竟至于高出樓頂的圍牆,不可思議地繼續增高。
而降落在坡形樓脊上的,不時地幾乎整體墜下。
如同被大風刮下的雪白的被套。
高壓水龍噴出的水柱立刻将它們連成的“被套”擊散,使它們被迫降低到火焰噴射器所能達到的高度……
“市長同志,我想問……我的意思是……幹淨、徹底、全部地消滅它們,是一個絕對的指示嗎?”
警備司令一手拿着步話機,貼耳傾聽“戰況彙報”,一手握着電話筒,與市長通話。
他滿臉一副正在犯下滔天罪惡的神情。
市長看了秃頂副教授一眼。
他就站立在市長身旁。
他聽到了話筒中傳來的話。
也聽出了那番話中的恻隐意味兒。
他什麼也沒說。
但市長看出了他滿臉一不做二不休的堅決。
“我說司令員同志,如果上帝追查責任的話,我以人格向您保證,由我投案自首好了!”
“明白了……”
話筒那端清清楚楚地傳來一長聲喘息。
好像警備司令是在水裡說話,剛剛冒出水面似的。
秃頂的副教授從市長手中取過嘟嘟作響的聽筒,替怔思呆想着什麼的市長放下。
他向市長伸出兩根手指。
于是市長掏出煙來。
他們默默吸煙,誰也不瞧誰。
市長終于忍不住兩人之間這種心照不宣的沉默,問:“教授,你信上帝麼?”
“副教授……”
他一再挺嚴肅地更正市長對他的稱呼。
并且補充了一句:“套國家幹部級,乃副處長也。
”
而在市長聽來,他的話成分很多,很複雜。
即或硬說有謙虛的成分在内,也絕不比一根粉腸所包含的純蛋白質的成分多些。
“副教授,你信上帝麼?”
“從前不信。
”
“那麼現在信?”
“信比不信更容易想得通。
”
“指何而言?”
“地球、人類、宇宙、生和死……一切一切。
僅僅在我們所謂的銀河系,每一個星球都有自己的運行軌迹,星球和星球之間也有秩序不亂的運行規律。
簡直是無比精細的設計。
什麼又叫自然呢?如果自然具有這種遠遠超出于人類的設計水平,那麼等于承認自然同時是具有高智商的。
具有高智商的存在,任你叫做自然也罷,叫做上帝也罷,難道可能不是一種生命形式的存在麼?宇宙和人,分明是最偉大最傑出的真正不朽的工程。
”
市長似明白非明白,苦笑道:“我畢業于教育學院馬列主義研究系,對這類問題從未深想過,當然也就無所謂想得通想不通。
照你說來,我是得做好向上帝投案自首的準備啦?”
“完全不必。
”副教授以對一切都有深思熟慮的口吻說,“人有責任和義務管理海裡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整個大地。
他應嗤笑可怕的事,并不慌張,也不退縮。
人是一切事的尺度,是存在者之存在,不存在者之不存在的尺度。
上帝在《聖經》裡是這麼宣布的。
我們已在做我們應該做的事。
再說上帝也不是一向仁慈的。
他的罪孽比我們大得多。
他雙手沾滿了生物的鮮血,包括人類的。
他企圖毀滅人類和地球何止諾亞方舟那一次!”
突然,外面響起了排射不停的槍聲。
他們從堆壘物之間的縫隙朝外窺望,但見裝甲車坦克和軋道機救火車開到了市委大樓前的廣場。
來來往往東奔西突碾壓廣場上的鷗鳥。
一架雲梯淩空豎起,站在雲梯上的消防隊員,擎着高壓水龍向市委大樓的樓頂逼近。
水柱将鷗鳥們從樓頂掃蕩下來。
機關槍沖鋒槍配合殲滅。
中彈墜落的鷗鳥像一陣陣巨大的冰雹。
火焰噴射器在地面對它們進行着必要的再處理……
教授——不,副教授從窗前搬開堆壘物,探出上身大喊大叫:“好!好!好極了!小夥子們,幹得漂亮!”
他的秃頂又變色了。
不過不是變青了,而是變紅了。
他興奮得手舞足蹈。
一隻鷗鳥被迫俯降之時,趁機在他的秃頂上啄了一口。
他疼得叫一聲,縮回頭來,秃頂上已淌下了血。
他用手絹捂着秃頂咒罵:“死到臨頭還如此猖獗,不消滅它們不行呵市長!不是人死,就是鳥亡!”
市長辦公室裡所有的人都從睡眠之中驚醒了。
當他們明白這是“大反攻”的勇士們突擊到這裡來解救他們了,便将所有窗口前的堆壘物搬開,聚在窗前歡呼……
“占領廁所!現在,當務之急是要占領廁所!”
始終沒“方便”成的幾位長者們,對年輕的市長又頤指氣使發号施令起來。
“小夥子們,”市長仿佛活了一萬年也愁戚了一萬年的臉開朗多了,向警衛人員們高聲問,“緊張勁兒都松弛點了麼?”
他們全體都顯得怪不好意思的。
“咱們出頭露面的時刻到了。
我要交給你們一項重要任務。
”
他們全體立正,精神抖擻地期待着。
警衛班長邁前一步,語調铿锵之至地回答:“絕對聽從市長的命令——刀山敢上,火海敢闖!”
從農村招來的小夥子,雖尚不谙世故,卻挺善于表現忠勇。
在這個城市面臨災難的日子裡,他内心其實并沒有什麼憂患。
因為他的家在另一個省份。
他的意識的最底層,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潛意識的那一部分,埋伏着一種确實存在的竊喜,和一種被功名思想所鼓舞着的亢奮。
城市的歡男悅女們也該遭到點兒災難了!在他眼内,城市的一切男人和一切女人盡是些歡男悅女。
難道不是麼?他們何曾因為承包了土地而面朝土壟背朝天地辛勞過流過汗水呢?他們何曾因年頭不好而絕望過呢?他們一天不吃糧一天不吃菜也不行,卻一天比一天更甚地不滿于糧價和菜價之貴。
若使他們滿意,那麼誰來對農民的利益負責呢?難道農民的辛勞和汗水就必須是廉價的麼?眼見城市的歡男悅女們上天無徑入地無門惶惶然不可終日,其實他是很快感的。
他們——和他一樣以每月八十幾元從農村被招來的他的戰友們,也是很快感的。
城市的歡男悅女們如果不遭到任何災難,這世界豈非太不公道了麼?但是他,和他們,以職業所要求的似乎是本能的其實是故意表現出來的忠勇,以及父輩傳授給他們的農民那種似憨似愚的狡黠,十分巧妙十分出色地掩飾起他們内心的快感内心的幸災樂禍内心的竊喜内心的亢奮和内心的未免也會多少有那麼一點兒的恐懼。
他們似乎都做好了視死如歸的思想準備,其實誰也不想不願為城市的人去送死,哪怕是城市的人在他們死後把他們稱頌作烈士的那一種死——壯烈犧牲。
但是他們卻都懷着不失時機地立功的各自的企圖。
壯烈犧牲和作活着的英雄是兩碼事兒。
對後者哪個年輕人不充滿了希冀呢?那将意味着提升意味着可以留在城市成為城市人意味着許許多多。
他們的竊喜他們的躍躍欲試引而不發的沖動和亢奮,正源于此……
這不是世故,起碼他們自己不認為這是世故不認為自己已經世故了。
這是——謀略。
應付城市人的謀略。
用他們的說法,即“蒙世”的謀略。
市長指着電視台台長,對“蒙世”的警衛班長交代說:“你和你的全班,立刻保護他回到電視台去!如果他在半道兒出了什麼差錯,我唯你問罪!”
“是!”
“如果有人圖謀不軌,膽敢襲擊你們……”
市長拿不準該交代個什麼詞兒才恰當,看了看他的秃頂的“參謀長”。
他心中已暗自開始考慮,城市恢複正常之後,應該将對方調到市委來,安排個能經常跟随在自己身邊的角色。
秘書?……不行,職務太低,小用了人家。
秘書長……也不行,有了,沒理由撤換。
對——顧問吧!尼克松有基辛格那樣的顧問,他這位市長為什麼不可以特聘一位副教授做顧問呢?他甚至暗自開始考慮,每月給對方定二百五十元工資是低了些還是高了些?
“就地正法!”
秃頂的副教授替市長擲地有聲說出了一句話。
警衛班長眨了眨眼睛,似乎不太明白“就地正法”四個字的确切含意。
他瞧出了這一點,又說出一句話是——“格殺勿論”!
警衛班長瞥了他一眼,注視着市長。
分明的,并不把他的話當成怎麼一檔子事兒,繼續期待着市長說出什麼。
“你他媽的聽懂了沒有?!”
秃頂的副教授火了。
他一火還真可謂“兇相畢露”。
“是!聽懂了!”
警衛班長被他的大吼吓得一抖,一挺胸,站立得更直了。
市長說:“他的話代表我。
他怎麼指示,你們怎麼執行。
不得有誤!”
“你,聽着!”秃頂的副教授一指電視台台長,“三個小時,不,兩個半小時後,市長将發表電視講話,如果電視台方面拖延了……”又一指警衛班長,“槍斃他由你親自執行!”
“是!”
警衛班長又一挺胸。
身材瘦小卻衣冠楚楚的電視台台長瞅瞅市長,瞅瞅發号施令其貌不揚的秃頂的副教授,感到受了奇恥大辱,尖聲叫喊:“我抗議!我抗議!都不過是臭知識分子,我不吃這一套!”
啪!
秃頂的副教授扇了電視台台長一耳光。
啪!
又一耳光。
知識分子扇知識分子的耳光,使警衛班長和他的全班戰士從旁看着心中喝彩,覺得動作那麼儒雅又那麼的帥!
“知識分子兄弟,清醒了麼?”
“清醒了……可是你怎麼敢……”
“别唆!市長既然授我臨時權力,我就什麼都敢!敢想敢說敢做敢扇您的耳光。
要麼我們這些人對城市負起嚴峻的責任來,要麼我們徹底喪失掉這種責任,就是這麼回事!”
警衛班長和他的全班戰士們這時已開始搬頂住門的堵壘物。
“住手!”
他們狐疑地望着秃頂的副教授,内心都有幾分不甘服從,卻又不能不服從。
“你們幹什麼?”
“不開門,能帶着台長同志飛出去麼?”
警衛班長理直氣壯地回答,很希望看到對方被反問得啞口無言的樣子。
“現在走廊裡的鷗鳥會更多了!不等你們沖出這幢樓,它們就把你們的眼睛啄瞎了!腦袋白長的麼?”
“那……”
副教授不再理睬他,奔至窗口,一名旗語兵似的,向外打着手勢。
救火車的雲梯朝窗口轉移過來,有護欄的站台,終于和窗口吻接在一起了。
“你們,把我的知識分子兄弟先弄上去!”
他們便像舉起一個孩子,七手八腳将電視台台長弄了上去,然後他們自己也一個接一個地上去了。
望着雲梯從窗口移開,緩緩降向地面,副教授長長出了口氣。
“我有高血壓……”
一個嗫嗫嚅嚅的不無慚愧的聲音嘟哝了一句,仿佛在請求符合人道精神的同情——他是不能夠那樣子離開的……
“我也有高血壓……”
“站在我家三層樓的陽台上,我的頭都會暈……”
接着請求予以同情的人還不少。
然而那不過都是他們的自言自語。
秃頂的副教授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