乎根本不再關注他們的存在。
也根本不打算思考出另外的某種更安全的法子先将他們轉移……
“我替你起草電視講話!”他對市長說,“你最好找個牆角睡一會兒。
市民們從電視裡看到他們的市長滿懷信心的樣子或無精打采的樣子,對他們的心理影響和情緒影響是很不一樣的!”
“副教授,和你比,我顯得無能到家了是不是?”
市長不無慚愧。
“别這麼想。
你不過是被他們攪昏了頭。
我呢,不過旁觀者清而已……”他掃了他們一眼,又對市長俯耳悄悄說,“我也不是什麼副教授。
我是第二十九中學的地理教師。
不過這會兒,還是讓他們相信我是一位副教授的好……”
鷗鳥們在天空和地面,在市内的一切地方,遭到無情的殲滅,已死掉十之七八。
沒死的,一部分栖落在更高的雲梯的高度所達不到的樓頂上,一部分飛蹿到了一切可以進入的建築物内。
它們繼續占領着那些豪華賓館的大廳和走廊。
它們繼續對于困在房間裡的一切居民住宅樓的居民們構成威脅,使他們仍不能也不敢離開房間。
正如電視台台長和保護他的一個班的警衛人員,不能也不敢離開市長的辦公室。
裝甲車坦克軋道機對它們失去了戰鬥力。
機關槍沖鋒槍手們不敢沖入樓内掃射,唯恐傷人。
火焰噴射器也不能發揮作用。
人鷗之戰由戰略反攻進行到了戰略對峙階段。
正蹲在一個牆角用市長辦公桌裡某些文件的無字背面起草《告市民書》的中學地理教師,接到警備司令打來的請示下一步作戰方案的電話,并沒有驚動市長,壓低聲音部署道:“我說司令員同志,務必命令一切消防隊車輛,現在起,嚴禁從一切方面抽用淡水!這座城市的淡水儲備是有限的!否則人們都将渴死!要直接從海裡抽水!消防隊要擔負起把鷗鳥從一切建築物内驅趕出來的任務!對,充分發揮高壓水龍的威力。
命令化工廠必須給以無條件的配合!海水中摻入一切具有腐蝕性的化學劑!不夠用再到酒廠去!對,酒精!各種高度酒!現在還講什麼經濟損失不損失!”
市長哪裡閉得上眼睛!
市長已經走了過來,蹲下問:“哪兒來的電話?”
“别問了。
一樁小事。
我已經替您下達了最英明的指示……”——冒牌的副教授,秃頂的中學地理教師将寫滿了字的幾頁紙遞給市長看。
“你肯定?”
市長匆匆過目後,盯着他的眼睛問。
“我們正在漂向日本,這一點大概是沒錯的。
其他的幾點,都不過安穩人心之詞。
”
“是這樣……”
市長沉吟良久,又問:“首先,是不是應該……對不幸死難的人們進行哀悼?”
完全是很虛心的商榷的口吻。
“不,那是最後的事。
”
“我想,還是放在開始好吧?”
“你一點兒心理學常識都沒有麼?當全市人連他們自己的命運都不可知的時候,會有耐心哀悼死去的人們麼?你必須使他們完全相信,他們的生命将是安全的!城市已經受住了考驗!并且,再不會有什麼可怕的考驗!我們已在漂向日本!全市人共做一次免費的出國旅遊!逢兇化吉了!當然,首先是你自己得這麼想這麼相信!最後,才是哀悼!你可以流淚,可以抽泣,可以像小女孩似的哭!那都随你的便!但必須在最後!”
“明白了……”
“大耳垂兒,别計較我這麼不客氣地教訓你!”
中學地理教師拍拍市長肩膀,顯出一種特殊的親密。
“你……你究竟是誰?”
市長十分詫異于對方叫出自己小學時的綽号。
“尊敬的市長,當您還是一個小學生的時候,您可有過難忘的夥伴?”
市長眯起眼睛努力回憶,很沒有把握地說出了幾個張冠李戴的姓名。
随即大搖其頭,似乎連自己都知道将那些名字搞混了,又似乎連自己都否認他們或她們是他“難忘的夥伴”。
“心理學家斷言,回憶是開始衰老的征兆。
您什麼也回憶不起來,想必您還太年輕啊!這也就難怪您的那些顧問、前顧問、準顧問感到他們有責任有義務時時刻刻三娘教子了!”
秃頂的中學地理教師尖酸刻薄地挖苦着市長,滿臉呈現出了當仁不讓的嘲笑意味兒。
市長卻沒有惱羞成怒。
這個躲進“巴黎聖母院”避難的秃頂的重要作為,使他非常寬厚地原諒了對方的出口不遜。
他不知該相信對方是副教授還是該相信對方不過是教地理的中學教員了。
“壞孩子欺辱您的時候,沒人像堂吉诃德騎士一樣勇敢無畏地行俠仗義保護過您嗎?答非所問的時候,沒人比您自己更覺得羞恥地暗中提示過您,您考試不及格,沒人煞費苦心地替您改過分數并密謀劃策怎樣騙過您的家長嗎?”
對方以專業水平的啟發方式幫助他回憶。
“噢!我的天!竟會是你呀!你叫……你叫什麼來着?”
市長終于回憶起自己确曾有過一個按理說是難忘的卻怎麼也叫不出姓名的小學同學了!
這一種戲劇性的重逢使市長顯得挺激動。
“快告訴我,你叫什麼來着?”
的确,誰也沒法将一個四十多歲的秃頂和某一個小學同學的模樣比較符合地重疊在一起。
“我不告訴你,自己慢慢想去吧!你個大耳垂兒……”對方至愛兄長般地笑了,撚了撚市長的耳垂兒,接着完成他主動承擔的使命,繼續創作《告市民書》。
一隊隊的年輕人,開始打掃各條馬路和街道,擔負起了初步清潔城市的義務。
盡管人鷗之戰,仍在城市的局部激烈地進行着。
他們并非城市清潔工,是大學生。
他們用種種工具,或可以代替工具的東西,鏟着刮着軋實于路面的層層屍肉。
它所散發的血腥之氣令人作嘔。
忽而,會鏟起或刮起一件上衣,一條褲子,一隻軋扁的鞋。
軋扁的鞋如同軋扁的小雞或耗子,無言地訴述着某一個人的慘死。
這些内心裡升華着義務感責任感的年輕人呵,強忍住他們的悲哀,将一切屬于人的物品,盡可能地從屍肉中剝離出來,歸攏一起,留待死者的親人認領。
他們剝離時的那一種仔細,仿佛考古工作者發掘出土文物。
它們證明着,在軋實于路面的層層屍肉中,有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
然而他們是誰也無法剝離出來的了。
接着出現在馬路和街道上的是工人,是那些因為“三班倒”被鷗鳥困在工廠裡的工人。
他們和大學生一樣,仗着人多勢衆才得以沖出,也和大學生一樣,幾乎人人“挂彩”。
但鷗鳥們畢竟不再敢肆無忌憚地追逐了。
它們知道,隻要一離開保存自己和抵禦人的反攻的地方,必死無疑。
城市的局面現在已經發生了逆轉。
馬路和街道已經根本上控制在人和人的武器之威力下了。
鷗鳥們像蝙蝠似的,将它們的一切藏身之所視為“堡壘”。
它們對人被動的抵禦比它們對人主動的進攻更加兇猛。
既頑強且壯烈。
成千上萬的它們的同類之可怕的覆滅下場,使它們無比恐懼。
這一種恐懼化作更加空前的對人的仇恨。
這一種仇恨仿佛使它們決計與人較量到底,直至最後一隻被從肉體上消滅為止似的。
它們的小眼睛,被仇恨和恐懼刺激得紅紅的。
然而人對它們的消滅行動也更加殘忍。
正如它們先前對人的進攻相當殘忍。
人并不考慮忏悔的問題。
正如它們并不考慮上帝存在不存在的問題。
人已别無選擇。
它們也是。
當人和生命形式的一切争奪生存空間和生存權利的時候,人是可怕于任何猛獸兇禽的。
人以理性加上智謀所體現的殘忍,比猛獸兇禽之殘忍有過之而無不及。
人是地球上最不可被觸怒的動物。
鷗鳥們的負隅頑抗的抵禦,使執行消滅它們的任務的人們,感到若不全部的徹底的消滅它們,城市将永無甯日。
救火車在火焰噴射器的掩護下,一往無前地逼近那些鷗鳥們聚集其内的建築。
消防隊員們戴着封閉頭盔,穿着鷗鳥們的喙和爪輕易啄不透也撓不透的防護服,單膝跪在那些建築的門首台階上,用高壓水龍向裡面掃蕩。
摻了硝酸以及種種對肉體具有腐蝕性的化學成分的海水,絕不比火焰噴射器的威力小。
鷗鳥們一旦着水,羽毛便發出吱吱的細響冒起白煙。
頃刻蜷曲成為一身鱗狀的膠着物,使它們的樣子又醜陋又肮髒又怪誕。
而成為那麼一種樣子的它們,令決心全部的徹底的消滅它們的人,産生着無比的厭惡。
水柱繼續直射到它們身上,于是它們的身上也發出吱吱的細響冒起白煙,于是它們的身體也蜷曲變形,最後化作一攤攤粉色黏糊糊的東西,一堆堆牛屎似的淤積着。
某些鷗鳥的兩隻爪子已經蝕得不是爪子了,而像被火燒過的散發着焦臭氣味兒的皮子。
它們絕望地撲扇着羽毛半秃的翅膀,在或高或矮的有限的空間做最後的掙紮飛翔狀。
散發着焦臭氣味兒的不成形狀的爪子,在它們的腹下垂懸着,被皮筋似的東西與它們的身體連着。
它們中有許多已蝕瞎了眼睛。
有些頭被蝕得和爪子一樣了。
然而它們的翅膀仍絕望地垂死地撲扇着。
它們憑着本能知道,翅膀一旦停止了撲扇,墜落地上的水中會是怎樣的厄運。
它們在飛翔狀中互相撞着,被撞着。
精疲力竭的翅膀完成最後一次象征性的撲扇,終于還是墜落了下來。
墜落之前發出的哀鳴令人心悸。
墜落之後在不停地蠕動中,漸漸化作一攤攤粉色的黏糊糊的牛屎樣的東西。
那樣的一些東西,倘細心觀察,仍在呈現着生命的微顫。
不過人們是在對它們進行消滅,不可能那麼細心地觀察它們罷了。
當高壓水龍停止掃蕩,再也不見什麼鷗鳥了——被強攻下的“堡壘”内,水霧迷蒙,白煙浮升,光滑照人的大理石地面不存在了。
被厚厚的一層粉色的黏糊糊的東西所覆蓋了。
在這一層東西的表面,這裡那裡,似乎仍有什麼在底下苟活着,并不時小心翼翼地動一下。
吱吱的細響之聲不絕于耳。
大大小小的氣泡此起彼伏。
整體的,如同發酵變質的粉色衛生糨糊傾瀉于地。
又如同剛剛掀開鍋蓋的一屜發糕,暄騰騰的看去極有彈性……
攻堅者迅速撤離,轉戰别處。
于是負責清除的人們接踵而至。
面對如此這般的情形他們不知該從何下手,怎樣清除。
他們清楚,覆蓋地面的這一層東西,原本皆是生命。
這一點簡直很難使他們像鏟除垃圾一樣鏟除它們。
生命之死亡如果狀态醜惡,某種情況下,比活着的醜惡的東西尤其會令人感到可怕。
曾被歌以聲繪以畫頌以詩的美麗的被喻為驕傲和勇敢之象征的鷗鳥,化作令人作嘔的醜惡,并且散發着焦臭,使他們一個個汗毛乍起,心驚肉跳。
何況那一層東西陷住他們的雙腳,粘住他們的鞋……
不分男女,幾乎沒有人不吐。
他們吐過了便默默開始完成他們自願承擔的義務。
一邊鏟除一邊又吐。
勞動創造了人類。
恩格斯說的一點兒也沒錯——并且繼續開發着人類的智慧。
新的方法被某些聰明的頭腦想出來了——用鐵鍁或其他有刃的東西,将那一層東西劃割豆腐似的,劃割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
好在那一層東西十幾分鐘後就變成了肉凍似的東西,劃割起來并不費事。
鏟除起來也不像鏟除街道上那一層被軋過的東西似的難以幹淨。
這一層肉凍似的東西,并未和水泥的大理石的地面粘在一起鏟不開除不淨。
于是“勞動效率”大提高。
宛如泡沫床墊或沙發墊的東西,由卡車和翻鬥車迅速載往海邊,倒入海中……
居民住宅樓仍由消防隊員們做攻克“堡壘”的尖兵。
不過一輛輛消防車内是從各處抽取的熱水。
廣播車駛來駛去。
大學生廣播員一遍又一遍忠告市民,關窗閉戶,萬勿探頭探腦,謹防燙傷。
并且一遍又一遍播放流行歌曲——《真愛又如何》、《每一步》、《流下眼淚前》、《逍遙四方》、《婚紗背後》、《我不會》、《别亦難》、《重逢》、《心戀》……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選播這些一吟三歎人生溫馨而又無奈的流行歌曲,目的在于借助女歌星們甜美曼妙、迷離惝恍且脈脈含情的詠唱,消除起碼是減輕被困在家中的人們之緊張狀态和悲觀心理……
尖兵們在她們的詠唱之伴随下,戰鬥意志堅如磐石。
正好比有女郎的送行,奔赴沙場馬革裹屍還也在所不辭。
于是一幢幢居民住宅樓成了鷗鳥們的煺毛“車間”。
一隻隻被燙死隻需三下五下便會将羽毛煺得光溜溜的肥大鷗鳥,幾乎可以送往烤鴨店進一步熏烤加工,售以高價……
某些消防車内抽取的不是熱水,是兌了酒精或烈度酒的海水。
爛醉如泥的鷗鳥們癱伏一片,隻是不像醉鬼們似的胡言亂語罵天咒地罷了。
醉了的鷗鳥比醉了的人斯文多了。
被濃重的酒味兒熏得半醉不醉的人們,破門而出,臨時釘制了一些簡陋的推闆,就是北方人冬天推雪的那一種工具,将醉态酩酊不勝酒量的鷗鳥們,從最高一層的走廊一層層推下。
它們在樓梯口堆積如山,于是樓梯口前的人幫着往街道上馬路上扒。
而火焰噴射器候着它們……
就這樣,人們收複着失地,光複着城市。
直升機從天空向高層建築頂上的鷗鳥們進行殲滅。
準确地投抛瓦斯彈。
戴了防毒面具的傘兵在煙霧中自天而降,一站穩便大開殺戒。
被迫騰飛起來的鷗鳥一群群的圍攻直升機。
直升機的旋翼将它們擊得七零八碎。
駕駛員“敗走麥城”,将它們誘到海上。
在海上以機槍無所顧慮地掃射它們……
天漸漸黑了。
城市死寂如荒冢。
下起雨來了。
種種難聞的混合氣味兒,彌漫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這個方向,那個方向,一盞盞一排排路燈亮了。
樓房的黑的影子,這裡一幢,那裡一幢,也開始從大大小小的窗口透出燭光或燈光……
許許多多的市民,撐傘的,披雨衣的,未撐傘也未披雨衣的,又一群群聚集在街道上馬路上廣場上。
沒來得及關門上栅的商店,從百貨商場到小店鋪,皆大遭其殃。
幾乎已不再有任何可以吃的可以喝的可以穿的可以用的東西。
恐怖一旦過去,首先恢複了常态的是孩子們。
他們懷着十二萬分的好奇,和人皆有之的貪婪的僥幸,想去撿點兒什麼。
但是他們被大人嚴厲呵斥。
某些謹慎的大人們幹脆将自己的孩子倒鎖家中。
廣播車仍然不知疲憊地駛來駛往。
城市的忠實的義務喉舌,反反複複告誡市民——萬勿貪心!萬勿趁機掠取任何東西!萬勿撿拾任何東西!因為某些東西所附着的化學品劑可能是緻人死命的。
并且要看管好自己的孩子,占小便宜吃大虧,萬勿使他們誤中其毒,悔之晚矣!
已經聲音嘶啞的大學生們的告誡,仿佛上帝的告誡一樣起到了超出他們自己想象的巨大作用。
哪怕是一塊金子一捆錢鈔就在腳旁,也沒有一個珍惜自己生命的敢鬥膽貿然去觸碰一下。
經過一場逢兇化吉,人們普遍地悟到了死畢竟是不幸的。
無論對自己還是對親朋密友。
何況他們認識到,即或不怕死,倘吉複轉兇,他們也必會死得很慘很痛苦很醜惡很可怕。
這是怕死的和不怕死的都十分不情願的死法啊!
貪婪之人在任何情況之下總是有的。
他們溜入商場和店鋪,手持電筒東翻西找。
就像撿破爛的光顧垃圾站一樣。
商場和店鋪畢竟不是垃圾站。
值錢的很值錢的乃至特别值錢的東西,并非皆化為烏有了。
然而當他們獲之僥幸,得之狂喜,滿載而歸,自以為從此“脫貧緻富”,欲從門和窗口離去時,被外面的人一個個逮住了。
一重重形成嚴密封鎖的散兵線,在他們不知道的情況下,早已悄悄包圍了銀行、商場、金銀首飾店、文物店、博物館、文獻資料館等等有失必損的主要之處。
憑着幾條确保暢通無阻的電話線路,市長辦公室直接下達了一道道指令。
城市開始毫不耽延地一方面一方面,一個局部一個局部地恢複着秩序。
市長的秘書終于出現,像個穿西服系領帶的叫花子,也不知打什麼地方鑽出來的。
幾番哭鼻涕抹眼淚的結果,使他那張小白臉如同一個星期沒有大人照料的娃娃,髒得斯文掃地體統全無。
實在令人忍俊不禁,則又實在令人不忍見笑。
覺得笑是罪過。
市長當然沒笑。
市長現在面對無論多麼可笑的事也笑不起來。
他表示了他理應表示的那一套,擁抱了他的秘書,并且貼了貼對方的髒臉,緊緊握住對方的手,搖撼着說了幾句大難不死實乃萬幸之類的話,然後就鄭重地告訴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