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他的燈光下,一旦看到了那十幾個燒飛機又救飛機因而自己也被燒傷的人,一時竟不知對他們說什麼才好。
他們停止了唱《國際歌》。
他們都沒有想到,進來的不是要給他們戴上手铐的人,不是要向他們宣讀判決書的人。
而是市長。
而是市長單獨一個人。
昨天夜裡,他在電視中給他們留下的印象很深。
如同一個他們堅信已經死掉了的人出現于電視中,并向他們詠唱福音。
所以他們一眼便認出了他。
“同志們,大……”
茫然失措之間,他想說“大家辛苦了”,覺得不像話,吞咽一顆過于大的藥丸似的,吞咽回去了。
“同志們,我……”
他急忙改口,想說“我是來慰問大家的”,覺得更不像話,将一個“我”字拖了三秒鐘之長,使其漸漸消失了。
然而話筒一直伸在他面前。
他感到說話在這種時候成了一件艱難無比的事。
他們都默默地瞪着他。
有的用雙眼。
有的用一隻眼。
那些由于頭纏繃帶,隻能用一隻眼瞪着他的人,使他不但茫然失措不知所雲,而且迷惘不知所處何地。
仿佛他們是些獨眼獸,具有用目光殺傷人的本領。
他們已看出來,似乎可憐的不是他們,倒是他。
至于情況為什麼會這樣,他們百思不得其解,隻好大眼瞪小眼,單眼對雙眼。
“同志們,十幾個人住一間病房,難有安靜的時刻吧?分開住好不好哇?或者,一塊兒換個地方?”
他終于說出了一番自認為得體的話。
他和藹可親地微笑。
分開住?
他們每一個人心裡目前最怕的是被分開。
一塊兒換個地方?
什麼意思?換到什麼地方去?
他們每一個人都認為,對他們來說,目前醫院是最美好他們最不願離開的地方,是巴黎聖母院。
不,是天堂!如果撤走那兩個把守在病房門外的“雷子”,他們甚至覺得那些給他們打針上藥的醫護人員,都是仁愛的基督和善良的仙女的化身。
盡管事實上對他們一點兒也不溫和,一個個冷面“人道主義者”似的。
他們害怕離開這個床位擁擠空氣也不暢通的臨時“病房”。
它實際上是從“世界戒煙日”那一天起為本院根本戒不了煙的男士們辟的“吸煙室”。
“不,不!我們住在這兒很好!”
“我們不分開住,絕不分開住!”
“安靜不安靜的,我們不在乎!”
“拉倒吧,您還是少替我們操這份兒心吧!”
他們一個個嚷起來。
搖他們纏了繃帶的糯米團兒一樣的頭,擺他們纏了繃帶的千層餅一樣的手。
“好,好,這随你們的意!随意,随意。
同志們,我一開始就稱你們同志們是不是?我想不用我再做任何解釋了嘛!這一點全說明了嘛!大家要配合治療,安心養傷,争取早日出院呀!你們這個樣子到了日本,多令人遺憾哇!”
市長一旦捕捉到感覺,也就同時恢複了身為一市之長往日的儒将風度。
“跟着感覺走,緊抓住夢的手”,他想起了女兒經常在家裡哼唱的這兩句歌詞。
他打定主意跟着感覺走,走哪兒算哪兒。
放松了心裡束縛,他的表達能力也相對幽默相對自由馳騁。
他那種儒将風度中,透露着雖彬彬有禮但大丈夫當一言既出驷馬難追碰壁洞牆擲地有聲的自信和氣概。
從昨天到現在,二十四小時又十餘小時過去,連他自己也不曾想,居然會在這個地方捕捉到了丢失的自我感覺!居然會在這個地方恢複了身為一市之長任何時候都不該抛棄的尊嚴和風度!當然,還有那種自信和氣概……
他向離他最近的一個人伸過手去。
對方驚疑着、猶豫着,盯着他的手,正如他剛才盯着伸在面前的話筒。
不知自己放在腿上的手應不應該動?立刻伸向他的手?還是趕快藏到背後?
他更加主動地握起了對方的手。
像老農握手一樣,上下抖了抖。
老百姓将這種握手的方式,叫做“永貴大叔式”。
在共産黨的大小官員中,目前這種老農握手一樣的方式不太常見。
他還用自己的另一隻手,捂了對方的手一會兒,最後,拍了拍對方的手背才放開。
這是典型的“永貴大叔式”的系列動作。
不知他是跟誰學的,抑或無師自通。
被他握過手的人,頓感受寵若驚。
如同被活佛摸過頂,不但意味着罪惡恕免,而且意味着靈魂受祈祝了似的。
“您……我們……真的?”
對方語無倫次,雖然受寵若驚,對他的來意卻仍有所懷疑。
雞瞪着黃鼠狼似的瞪着他。
他哈哈笑出了聲,笑得很爽朗。
“你們别把我當成給雞拜年的黃鼠狼行不行?不就是幾架破舊的飛機嘛!再說,有幾架不過早就是擺設了。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是不是?這件事,咱們從此都不提了好不好?”
“好!”
“好啊!”
“市長您肯放我們一馬,我們還犯什麼矯情呢!”
他們都向他伸過手來。
仿佛隻有跟他握過手,事件才算真的一筆勾銷……
他圓滿地達到了目的之後,在院長一幹人的相陪下走到醫院大樓外。
消息傳得極快,樓前聚集了不少好奇的市民。
他們之聚集,純粹出于好奇。
他們不相信市長會親自看望那十幾個被燒傷的人。
其中有些是被燒傷的人的親屬或朋友。
有些是昨夜親手捆綁他們的人。
有些是他們的仇人或與他們交惡的人。
誰沒得罪過幾個人呢?誰沒有幾個冤家對頭呢?他們是懷着幸災樂禍的心情而來的。
他們希望能看到另外一種情形。
也就是看到警車和行刑隊。
他們認為他們的冤家對頭是夠得上“嚴打”的份兒啦!此時不顯示無産階級專政鐵拳的威力,更待何時呢?他們準備在另外一些人空喜一場,警車載着行刑隊和冤家對頭們呼嘯而去之時,拍手稱快一番。
在這種時候,總是有些充當義務“探子”的人,一次次往返于樓内樓外,一次次不厭其煩地将“現場實況”向人們進行“轉播”,并誇張并加以渲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