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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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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滔滔的“水面”。

     那是海。

     是太平洋東海海面。

     莊嚴的紅日已冉冉升起。

    一片血色濡染着海波。

     海顯得無比溫柔。

     幾條海豚在遠處蹿躍不止。

     他是個怕高怕水的人。

     他覺得那一望無際的水面正朝他的家漫過來。

    一種即将陷于滅頂之災的恐懼,此刻已吞掉了他那種冷靜男人的最後一點兒鎮定。

    他的兩手再也撐不住門框。

    兩腿發軟,也一屁股坐了下去,癱在老婆身旁。

     女兒已經結好一個小包,挽在胳膊上,這時急走過來說:“爸,媽,值錢的東西全包裡邊了。

    咱們快往市裡逃吧!” “市?市還在麼?” 他以為已是世界末日降臨,連城市也沒有了,這世界隻剩他一家三口人,和托着他們的不知究竟還剩下多大的一塊陸地。

     “在,在!通往市裡的公路在,我想還在……”女兒倉促地回答着,扶起了爸和媽。

     “市還在,那就好……” 他自言自語着,繞到房後——他看到了高高的電視塔。

     相隔二十多裡,城市還不知道在它的背後發生了怎樣的事情麼? “娟,你先去把車發動起來!她媽,你進屋去,看還有什麼值得帶的,放到車上。

    ” 他回到老婆和女兒跟前,吩咐了幾句,就壯起膽量,堅定地,義無反顧地,朝大地的邊緣走去。

     “爸,爸!你還幹什麼去呀!” 女兒雙手拽住他胳膊,拖他,不放他去。

     “你讓我去。

    娟,你得讓爸去。

    讓爸去看個清楚,看個明白。

    咱們該給市裡人,帶個清楚明白的啊!” “那,你别走太近了。

    我怕……” 女兒又要哭的樣子。

    但知道不依他也不行,無奈放開了他,任他去。

     他直走到距離大地之邊五六步處才站定。

    也隻有這時才看明白,水面是低于地面的。

    那一種大落差,使他感到仿佛伫立山頂望深淵。

     他突然發現,有兩隻手,一隻皮膚很嫩的女人的手,緊緊地,抓住一段生了鏽的鐵索般的樹根。

    它的另一端,在地裡,顯然紮入得很深很深。

    那隻手,那隻女人的手,似乎非要把它從地裡拔出…… 除了那隻手,他看不到女人的任何部分。

     他蹲下了,端詳那隻手。

    好像它是一隻鳥,一隻美麗的鳥。

    他企圖逮住它。

    又好像它是一條蛇,一條毒蛇,會随時蹿向他,咬他一口。

    他提防着它的襲擊。

     然而,它是靜止的。

    不是鳥。

    不是毒蛇。

    不會飛走。

    也不會襲擊他咬一口。

    就是一隻手。

    一隻女人的手。

    緊緊地,緊緊地,抓住一段生了鏽的鐵索般的樹根。

    似乎一萬年也不肯放開它。

    似乎一萬年也拔不出它…… “喂!”他喊。

     手沉默。

     樹根也沉默。

     他的聲音跌入海裡…… 手靜止不動。

     他倒是覺得腳下的地在動。

    不,不是覺得,是的的确确在動。

     不好!他的心對他驚呼。

     他一下子站了起來,轉身想跑。

    身體轉了,頭卻沒随着轉。

     他的眼睛還在盯着那隻手。

     他的心智似乎受了它的蠱惑。

     他的身子,不由得,又轉過來了。

    他複蹲了下去。

    接着,趴在地上。

     “爸!爸!爸呀!” 女兒呼叫他。

     他向前爬。

    打他記事後,他再沒爬過。

    他不太會爬。

    爬得很慢,很笨拙。

     終于,他的手,抓住了那隻女人的手。

    他覺得他是抓住了一條命。

     “别怕,我來救你啦!我是馬國祥!” 他想,她會是誰呢?是鄭寶全的女兒小嫂?還是趙勝漂亮的新媳婦? 真他媽了不起! 他由衷地佩服。

    連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佩服的是一隻女人的手,還是一個女人? 腳下的地又在動。

     樹根似乎也開始動了。

     他将全身的勁兒都運到雙手上,拼力向上一拽——很輕易地就拽上來了。

    不過拽上來的不是一個女人。

    僅隻是一個女人的一條胳膊。

    一條連着膀子的胳膊。

    由于用力過大過猛,他将它掄起在空中了。

    而它,仍緊緊抓住着那樹根,并将樹根的末梢從地裡拔了出來。

     樹根在他臉上抽了一下。

     半截紅袖子落在他身上。

     他怪叫一聲,爬起就跑。

    攥着那隻女人的手,帶着那條女人的胳膊跑。

    跑了十幾步,他的手指才靈活了,才得以松開,扔掉了那東西。

     這時他腳下的地開始斷裂。

     那是一種無聲的斷裂。

     首先是無聲的斷裂,接着是無聲的坍塌…… 他惶惶然跑到家門口,跑到老婆和女兒跟前。

    回頭一望,剛才那一大塊陸地,也已不複存在。

     他跑得将兩臂分别搭在老婆和女兒身上,喘息不止。

     他家那輛運瓜的小卡車,已然發動了。

    電視機,洗衣機,電冰箱,已然在車上。

     “爸,你,你那是……你看見什麼了?” “沒,沒什麼,什麼也沒看見!娟,你開車,咱們快離開……” 他将女兒推入駕駛室,又将老婆抱起塞入駕駛室,自己爬上了車廂。

     車開走了。

     他将洗衣機、電冰箱掀下了車。

    搬起電視機,猶豫了一下,也往車下一抛。

     車廂裡騰出他足以躺下去的餘地。

     于是他躺了下去。

    忽而又爬起來,雙手扳着車廂闆,一路嘔吐,直吐得翻腸倒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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