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的“水面”。
那是海。
是太平洋東海海面。
莊嚴的紅日已冉冉升起。
一片血色濡染着海波。
海顯得無比溫柔。
幾條海豚在遠處蹿躍不止。
他是個怕高怕水的人。
他覺得那一望無際的水面正朝他的家漫過來。
一種即将陷于滅頂之災的恐懼,此刻已吞掉了他那種冷靜男人的最後一點兒鎮定。
他的兩手再也撐不住門框。
兩腿發軟,也一屁股坐了下去,癱在老婆身旁。
女兒已經結好一個小包,挽在胳膊上,這時急走過來說:“爸,媽,值錢的東西全包裡邊了。
咱們快往市裡逃吧!”
“市?市還在麼?”
他以為已是世界末日降臨,連城市也沒有了,這世界隻剩他一家三口人,和托着他們的不知究竟還剩下多大的一塊陸地。
“在,在!通往市裡的公路在,我想還在……”女兒倉促地回答着,扶起了爸和媽。
“市還在,那就好……”
他自言自語着,繞到房後——他看到了高高的電視塔。
相隔二十多裡,城市還不知道在它的背後發生了怎樣的事情麼?
“娟,你先去把車發動起來!她媽,你進屋去,看還有什麼值得帶的,放到車上。
”
他回到老婆和女兒跟前,吩咐了幾句,就壯起膽量,堅定地,義無反顧地,朝大地的邊緣走去。
“爸,爸!你還幹什麼去呀!”
女兒雙手拽住他胳膊,拖他,不放他去。
“你讓我去。
娟,你得讓爸去。
讓爸去看個清楚,看個明白。
咱們該給市裡人,帶個清楚明白的啊!”
“那,你别走太近了。
我怕……”
女兒又要哭的樣子。
但知道不依他也不行,無奈放開了他,任他去。
他直走到距離大地之邊五六步處才站定。
也隻有這時才看明白,水面是低于地面的。
那一種大落差,使他感到仿佛伫立山頂望深淵。
他突然發現,有兩隻手,一隻皮膚很嫩的女人的手,緊緊地,抓住一段生了鏽的鐵索般的樹根。
它的另一端,在地裡,顯然紮入得很深很深。
那隻手,那隻女人的手,似乎非要把它從地裡拔出……
除了那隻手,他看不到女人的任何部分。
他蹲下了,端詳那隻手。
好像它是一隻鳥,一隻美麗的鳥。
他企圖逮住它。
又好像它是一條蛇,一條毒蛇,會随時蹿向他,咬他一口。
他提防着它的襲擊。
然而,它是靜止的。
不是鳥。
不是毒蛇。
不會飛走。
也不會襲擊他咬一口。
就是一隻手。
一隻女人的手。
緊緊地,緊緊地,抓住一段生了鏽的鐵索般的樹根。
似乎一萬年也不肯放開它。
似乎一萬年也拔不出它……
“喂!”他喊。
手沉默。
樹根也沉默。
他的聲音跌入海裡……
手靜止不動。
他倒是覺得腳下的地在動。
不,不是覺得,是的的确确在動。
不好!他的心對他驚呼。
他一下子站了起來,轉身想跑。
身體轉了,頭卻沒随着轉。
他的眼睛還在盯着那隻手。
他的心智似乎受了它的蠱惑。
他的身子,不由得,又轉過來了。
他複蹲了下去。
接着,趴在地上。
“爸!爸!爸呀!”
女兒呼叫他。
他向前爬。
打他記事後,他再沒爬過。
他不太會爬。
爬得很慢,很笨拙。
終于,他的手,抓住了那隻女人的手。
他覺得他是抓住了一條命。
“别怕,我來救你啦!我是馬國祥!”
他想,她會是誰呢?是鄭寶全的女兒小嫂?還是趙勝漂亮的新媳婦?
真他媽了不起!
他由衷地佩服。
連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佩服的是一隻女人的手,還是一個女人?
腳下的地又在動。
樹根似乎也開始動了。
他将全身的勁兒都運到雙手上,拼力向上一拽——很輕易地就拽上來了。
不過拽上來的不是一個女人。
僅隻是一個女人的一條胳膊。
一條連着膀子的胳膊。
由于用力過大過猛,他将它掄起在空中了。
而它,仍緊緊抓住着那樹根,并将樹根的末梢從地裡拔了出來。
樹根在他臉上抽了一下。
半截紅袖子落在他身上。
他怪叫一聲,爬起就跑。
攥着那隻女人的手,帶着那條女人的胳膊跑。
跑了十幾步,他的手指才靈活了,才得以松開,扔掉了那東西。
這時他腳下的地開始斷裂。
那是一種無聲的斷裂。
首先是無聲的斷裂,接着是無聲的坍塌……
他惶惶然跑到家門口,跑到老婆和女兒跟前。
回頭一望,剛才那一大塊陸地,也已不複存在。
他跑得将兩臂分别搭在老婆和女兒身上,喘息不止。
他家那輛運瓜的小卡車,已然發動了。
電視機,洗衣機,電冰箱,已然在車上。
“爸,你,你那是……你看見什麼了?”
“沒,沒什麼,什麼也沒看見!娟,你開車,咱們快離開……”
他将女兒推入駕駛室,又将老婆抱起塞入駕駛室,自己爬上了車廂。
車開走了。
他将洗衣機、電冰箱掀下了車。
搬起電視機,猶豫了一下,也往車下一抛。
車廂裡騰出他足以躺下去的餘地。
于是他躺了下去。
忽而又爬起來,雙手扳着車廂闆,一路嘔吐,直吐得翻腸倒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