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哪兒?”
“你睡那兒!”
這是一間地下室,絕對意義上的地下室。
無窗,像匣子。
而門是匣子蓋兒。
他一進門就開了燈。
燈亮後,婉兒發現那燈繩是拴在門把手上的。
更準确地說,開門同時便開了燈。
門下方鑽出了幾排孔兒,顯然為通風。
否則,婉兒想,若在這“匣子”裡待上一夜,差不多等于慢性自殺。
她瞥了那沙發一眼。
它是一張黑皮革面的雙人沙發,已被坐得坑坑窪窪的,皮革破了多處,暴露着肮髒的爛棉花團和生鏽的彈簧。
如同皮開肉綻的軀體,暴露着内髒和骨骼。
它的四條腿朝四個方向劈開着,若去掉靠背,像矮腳木馬。
她懷疑她躺上去,它會坍塌。
除了這張沙發,還有一張床,還有茶幾,還有痰盂——那也許兼做尿罐?此外,别無長物。
自來水管穿過牆壁,引至牆旮旯。
龍頭是歪的,滴水不止。
一隻塑料桶已快接滿了水。
桶旁邊放着一隻盆。
盆裡有毛巾、皂盒、牙缸,也不知多久沒被用過了。
這他媽的哪兒算個家!是牢房……
她有些後悔跟他到這兒來。
他似乎看出了她心裡在想些什麼,不冷不熱地說:“如果你覺得在這兒過一夜實在委屈你,你走好了。
我還不習慣和人同室而眠呢!”
是他主動相邀:“到我家去住一夜吧!”她才滿懷在大難不死之後,到一個能高枕無憂的安樂窩犒勞一下精神和肉體的希望,跟随他來到這城市最偏僻的地方。
現在已經後半夜了,他卻又說這種話!而且這一帶連一盞路燈都沒有,仿佛死城之一角。
這幢樓的每一扇窗子也都是黑的,寂靜悄悄鬼氣拂拂。
她有心離開又豈敢離開?這“匣子”或這“牢房”裡起碼有光……
她強裝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說:“我覺得這兒挺好。
”那神情仿佛“山重水複疑無路”之人,忽至“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神仙住的地方似的。
他說:“那我就深感榮幸了。
”說完便開始刷牙漱口。
接着脫得隻剩一條褲衩,又開始洗頭擦身,弄得滿身滿頭都是肥皂沫兒。
并毫無顧忌地将毛巾塞入褲衩,前揉後搓。
似乎根本就沒有婉兒這麼一個人存在。
或早已将她視為自己的老婆了。
他扭頭看了她一眼。
問:“我再方便些對你沒什麼可怕的吧?”
婉兒說:“您請随意。
”
于是他幹脆連褲衩也脫了。
“我想你已經司空見慣!”
他居然朝她轉過身來。
“你體形不錯,再練出點兒肌肉,可以參加健美比賽!”
婉兒以内行的口吻評論,并以經得起挑剔的鑒賞的目光望着他。
“你從什麼時候起就對赤身裸體的男人一點兒也不感到害羞了?”
他一邊在身上擦出更多的肥皂沫兒一邊問,好像唯恐不和她聊些什麼,會使她感到被冷落了,也顯得他自己對客人太缺乏熱情。
他那種語氣,如同問一個吃素的人,從什麼時候起開始膩葷了。
婉兒當然聽出了他的尖酸刻薄。
她一笑,反問:“你呢?”
“我怎麼?”
“你從什麼時候起,在女人面前赤身裸體一點兒也不感到害羞了?”
“從第一個女人背叛了我的時候。
你總不至于也因為男人背叛了你吧?”
“不是在此時,不知在何時,我想大約會是在冬季……”
婉兒玩世不恭地輕聲唱了一段,算是回答。
哥們兒,别跟小妹來這一套!她暗想。
點頭“YES”,搖頭“NO”,酒必“人頭馬”,煙必“萬寶路”,衣着“威猛”,足蹬“耐克”,開“奔馳”,泡上等酒吧,出入“卡拉OK”比出入廁所還大搖大擺趾高氣揚的“款爺”我婉兒都曾撥弄得他們團團轉,摩挲他們不過像小女孩兒摩挲狗崽子貓崽子,擺布他們不過像閑不住的老太太擺布爛鋪襯,你以為你對我展示出你那二兩肉,我便忸怩了不成?
她雙臂交叉抱于胸前,往沙發上坐了下去。
她想說——你那玩意兒,我見得多了。
見得比羊肉串還多!
不料一隻肥大的老鼠,倏地從她身旁的破綻處躍出來,蹿到了她肩上。
她驚叫一聲,霍地又站起來。
“怎麼了?”
他将臉上的肥皂沫兒抹去,奇怪地瞪着她。
“耗子!”
她指着它。
它已從她肩上,蹦到沙發靠背上了。
蹲着,也瞪着她。
一條又粗又長的尾巴,靜止地耷拉着。
她和老鼠這種東西已經久違了。
她早已忘了世上還有老鼠這種東西。
那一隻老鼠,比它的文字概念要大得多。
“它是我的伴侶。
我不住這兒的時候,它是這兒的主人。
”
他習以為常地說,笑了。
分明的,他那笑呈現着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的意味。
仿佛在以那樣一種笑嘲諷她——耗子對女人又不會産生什麼沖動,難道會比裸體的男人還使你心懷防範?
那是一隻頗有膽量的老鼠。
胡須很長。
須梢兒灰白。
顯然一大把歲數了。
不知為什麼,它蹲在沙發靠背上不躲不去。
好像那張破沙發根據某條法律判給了它。
“你把它趕出去呀!”
她對他叫喊。
“門關着,我能把它趕哪兒去?你打開門,它不就出去了麼……”
他不再理睬她,更不理睬那隻大老鼠,隻顧着用盆接水,一盆接一盆兜頭沖身。
潑得遍地皆水,橫淌豎流。
濺濕了她的裙裾,也濺在她臉上。
她打開門,往外攆那隻老鼠:“去,去!出去!”像攆走一個讨厭的人。
老鼠淩空一蹿,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中。
她趕緊關上門,怕它再溜進來。
她有些不敢坐那沙發了。
她覺得自己剛才坐過的地方,破綻處有什麼東西微微蠕動,俯身細看,見是一窩肉紅色的,還沒長毛的小老鼠崽兒。
有幾隻已被她坐扁了。
她感到一陣惡心,一手捂嘴幾乎嘔吐。
他已沖完了身。
從褥子底下翻出一身疊壓得平平整整的衣服。
他穿上一條運動短褲,打開一件藍背心,剛想穿,猶豫了一下,沒穿。
似乎認為穿着多餘。
“現在該你了!”他說。
舒舒服服地往床上一躺,挪過被子靠着頭,吸起煙來。
“該我什麼?”她惡狠狠地瞪着他,惡狠狠地問。
“你幹嗎這麼瞪着我?幹嗎用這種語調跟我說話?我冒死救了你,收容你住在我這兒,你倒像和我有三代的血海深仇似的!我是請你洗洗。
如果你自己覺得不洗也很幹淨,那你就别洗……”
他的話仍說得不冷不熱的。
聽起來半點兒客氣的意味也沒有。
但是對自尊心經曆過考驗的人,卻也不算過分生硬。
大概他以為她的自尊心一定如鏽了的鐵球。
她當然非常想徹底洗洗。
她還從來沒像現在這麼髒過。
她自己也聞得到全身散發着的種種怪味兒。
“我洗,你躺在床上看着?”
“那麼你的意思是,我該躲到外邊去?像那隻被你攆出去的耗子似的?你憑什麼啊?”
她恨不得撲過去扇他耳光。
和他比起來,她認為以前她所熟悉的那些無恥之徒,其實都算不上無恥了。
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是無恥之徒,所以并不在女人面前裝出正人君子的樣兒。
而是快感地充分地在女人面前表現他們貪色的、猥亵的、邪淫的本質。
有時不但在她面前表演得無恥,甚至表演得下賤。
而他媽的這個王八蛋小子卻不。
他明明心懷叵測卻裝得無動于衷。
他明明不但有暴露癖而且有觀裸癖竟似乎天經地義理直氣壯!
你媽的!盡管你救了我的命你也是王八蛋!
她在心裡咒罵他。
她目不轉睛地逼視着他,開始脫裙子。
極其從容地脫。
當她的裙子落地後,他霍地蹦下床,一拽燈繩,頓時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她伫立未動。
她想不過就是她奉陪過許多男人的那碼事兒即将發生。
她無所謂。
她在黑暗中靜靜地等待着。
她想也好。
那就發生之後再洗呗。
比剛洗幹淨了的身體立刻又被這個王八蛋小子弄髒了強。
他們再洗也是髒的。
連這種事對她來說也是髒的。
早已無沖動和快感可言。
每次事後她都要洗澡。
而事前從來不。
即使汗塵濁身的時候也不。
好比幹髒活的人不會在乎穿髒衣服。
這使她向男人“奉獻”自己時,能體會到另一種快感。
類乎小販使買主吃虧上當時那一種快感。
黑暗中她無聲地冷笑着。
她想你這個修自行車的王八蛋小子隻配在婉兒我最髒的時候占有我。
因為你小子是我所打過交道的最下等的一個男人。
就算我報答了你吧!你将我騙到這鬼地方來不就為此目的麼?我婉兒不欠人情。
尤其不欠男人的人情。
事後咱們一了百了。
不報答你呢,沒準兒哪天咱們再碰見你仍覺着你有恩于我似的……
然而她伫立良久并未被觸碰一下。
“你還等什麼?”——她不耐煩了。
“你還等什麼?”——聽語調,他對她的話有些奇怪。
言外之意是,我已替你關了燈,該怎麼洗,你怎麼洗!
她摸索到門前,又将燈拉亮了。
卻見他仍像剛才那樣在床上。
燈一亮,他的目光竟張皇失措,不知該瞧向哪兒。
僞君子!
她心裡又咒罵他。
“我不習慣黑暗中洗。
”
她說。
因自己的裸體,如一面鏡子,逼照出這一個下等男人的窘态,不免開心。
他的确顯得很窘。
他将一條線毯抛到沙發上,說:“那我睡了。
洗完請把水掃到外邊去,這兒畢竟不是澡堂子……”
說完,他朝牆壁一翻身,摟抱着被子,蜷着身子,再不動了。
婉兒反而覺得很窘了。
覺得自己對他的種種猜想也許全錯了。
覺得自己的不在乎,也許使他内心裡更有理由瞧不起自己了。
她總企圖在他面前捕捉到那麼一種感覺——一種使她有理由瞧不起他并向他表示出這點的“良好”感覺。
正是這一種“良好”感覺,使她在被男人占有和蹂躏的時候,認為自己其實是在征服并擺布他們。
他們對她越無恥越下流,她這一種感覺越“良好”。
倘他們中有人竟在她面前不但顯得規矩甚至顯得羞赧了,她的“良好”感覺便會頓時土崩瓦解煙消雲散。
那麼結果連她自己也會瞧不起自己。
在男人面前她的心理一向隻能處在兩種狀态——或者鄙視他們,或者鄙視自己。
當他們并未将自己置于足以令她鄙視的境況,那麼實際上也就等于将她推到了由她自己鄙視自己的境況。
她避免自己被推到這一境況的進行心理較量心理自衛的穩操勝券的所向披靡的“武器”便是她自身。
僅有她自身。
和她故作的種種放浪形态。
此刻她正處在自己開始鄙視自己的境況。
這是她唯一的一次失敗。
她看出一旦面對她的赤身裸體,他的窘迫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