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又來到廚房,對市長夫人說:“弟妹,見你忙着,我就自己找了一套衣服換上了,你看我穿着還合身麼?”
市長夫人佯裝很認真地打量了他一番,連連說:“合身合身!芸兒她爸穿着小,你穿着正好!”
他又說:“弟妹,我看你這會兒心情不錯哇,是不是因為我們來了,高興啊!”
市長夫人說:“那是那是!你們來了,我特别高興!”
他接着說:“我也高興。
我不見外。
你們千萬不用客氣。
我是把你們家當成我自己的家一樣來住的!”
市長夫人笑道:“三兄,你能這樣最好。
本來就是至親麼。
你不把這兒當家,把什麼地方當家啊!”
市長夫人認為自己是在跟一個精神出了毛病的人說話。
馬國祥也是。
都懷着同樣善良之目的,企圖從交談中分析對方精神上的毛病究竟出在哪兒,恢複正常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而在另外三個大小女人聽來看來,馬國祥說的每一句話,包括他說話時的樣子,都是精神不正常的表現。
似乎他如果精神正常,肯定不該說那些話,而說别的什麼話,肯定說話時不該是那麼一種樣子,而應是别的什麼樣子。
至于他究竟應該說些什麼話,說話時究竟應是什麼樣子,她們自己也不大清楚。
因為她們内心裡原本沒有什麼精神正常的表現的标準。
馬國祥注定了是處處表現得精神不正常的一個人。
他背着市長夫人的視線,向市長的女兒眨了眨眼睛,那意思是——别擔心,你媽媽的精神狀态,這會兒很正常,很良好嘛!
小芸則背着他的視線,向他自己的女兒淑娟眨了眨眼睛,那意思是——瞧見你爸爸剛才向我眨眼睛了麼?多古怪的一種表情啊!這會兒他精神正錯亂着呢!
于是他女兒再向自己的媽眨眼睛。
于是她再向市長夫人眨眼睛。
于是市長夫人再一一向她們眨眼睛。
由他自己的一次眨眼睛,導緻四個大小女人相互眨了一通眼睛。
于是她們又統一了一次認識——别理他,任他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願意奉陪他幾句便奉陪他幾句,不願奉陪就當他那是自言自語……
吃飯的時候,馬國祥的精神,似乎“表現”得更不正常了。
因為吃飯是一連串微小動作組成的“行為”,而這一種“行為”,一旦被女人們的目光所研究所分析,結果隻有一個——怎麼着仿佛都是不正常的。
這種情形如同人對一個正确無誤的字的寫法産生了懷疑,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對勁兒,别扭,多了筆畫或少了筆畫。
馬國祥那一頓飯沒吃好。
四個大小女人那一頓飯也沒吃好。
但馬國祥說他吃好了,吃得很飽,很舒服。
而她們明明都看出他根本沒吃好。
沒人礙着他吃啊!明明根本沒吃好,卻說好了,吃得很飽,很舒服。
豈不是裝模作樣麼?而且是精神不正常的人的裝模作樣……
到了晚上,馬國祥終于意識到,自己所想要扮演的角色,不知不覺間,與市長夫人應該是的角色弄混了。
不,豈止是弄混了,而是弄反了!誰弄的呢?他反省自己的每一言每一行,似乎不能說是自己弄的。
但也不能說是市長夫人故意弄的呀!怎麼竟會弄成這樣的呢?他左思右想,想不明白。
于他這一方面,經過他細緻的冷靜的察言觀色,已确信市長夫人是一個精神正常的女人了。
可是于她那一方面,于她們那一方面,包括自己的女人和女兒依他看來,想要向她們證明自己的精神其實也是正常的,并獲得她們的承認,似乎倒是一件難事了!
難,也不能因為難就認了啊!
于是他将她們召集到客廳,鄭重地,嚴肅地,一言一語都經過推敲地,向他們聲明自己的精神是正常的。
解釋他來到這裡的緣由。
結果是越解釋似乎越解釋不清。
越解釋似乎破綻越多。
到最後連自己也陷入了重重破綻自相矛盾終于不能自圓其說的境地,感到十分的索然。
她們的表情,一個個也都很鄭重,很嚴肅。
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們都誠誠懇懇地向他表示,她們誰也不曾懷疑他的精神不正常。
怎麼會呢?根據什麼?她們反問他。
毫無根據嘛!她們自問自答。
無稽之談啊!他看出來了,結果她們似乎更有理由更有根據認為他的精神不正常了!
等她們都睡下了,各個房間的燈都熄了,他從床上爬起來,悄沒聲兒地溜出了為他安排的小房間,給市長挂電話。
“老馬?”
“是我,市長。
”
“情況怎麼樣?”
“糟透了!”
“那……你真揍她了?”
“我沒揍她。
我說市長,她精神很正常哇!這麼一來,倒是我,被她們——您的夫人您的女兒,加上我老婆我女兒,一緻地認為精神不正常了!”
“這不可能啊!文茗她昨天夜裡明明……”
“怎麼不可能?現在情況就是這樣麼!”
“老馬,你别急。
我想你這個人,是什麼特殊情況都善于應付的,對不對?你呀,你千萬别被她的表面現象所蒙蔽!我可能明天下午才有時間回家一次。
一切等我們見了面再詳細解釋好不好?”市長那邊顯然諸事纏身,沒工夫答對他,一說完就挂斷了電話。
馬國祥半捂着話筒,不習慣地壓低聲音,卻白白作了一次“小彙報”,對自己下一步應該采取什麼“行動”,不得要領。
他未免有些心煩意亂。
回到房間,重新躺在床上,吸着煙,将這件令他糊裡糊塗的事細細一尋思,也疑霧重重起來。
他忽然聽到哪一個房間的門輕輕響了一下,将自己房間的門拉開道縫,見市長夫人穿着睡衣,也到走廊裡打電話。
小芸和小娟睡一個房間,市長夫人和“三大娘”睡一個房間,為的是可以單獨勸慰“三大娘”。
“三大娘”睡熟了,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再給丈夫挂一次電話。
“是我。
心裡有事,睡不着。
我跟你說,三兄的精神狀态,晚飯後,顯得更不正常了。
對,精神病人一般都是否認自己有精神病的。
我家族中有四位精神病醫生三位精神病人,這我當然知道。
他現在已經睡了。
他聽不見的。
如果他就這麼個樣兒,别往大了犯,憑我的經驗,我想我還是能穩住他的。
不過你可很不對啊!他哪兒是咱們小芸的‘三大爺’呀!他老伴兒已經跟我兜底兒交代啦!他不就是名字上過報紙的那個什麼‘酒聖’馬國祥麼?他一來我就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他似的。
救了你一命?我當然不會慢待他啦!你的動機我理解。
完完全全的理解,而且也贊成。
在這種特殊情況下,在他精神錯亂的時候,讓他住到咱們家,以恩報恩,這是對的。
但如果你沒法當面告訴我個明白,也該随後在電話裡主動對我講啊!要是我不在電話裡首先問你呢?沒事兒,他肯定睡着了。
肯定聽不見。
小芸在給他喝的橘子水裡放了安眠藥……”
電話的另一端,市長聽罷,暗暗叫苦不疊。
更加搞不清楚,在自己的妻子和馬國祥之間,究竟誰的精神不正常了。
從兩次電話聽來,妻子的精神似乎是很正常的。
或者說是不可思議地變得很正常了。
那麼難道馬國祥……為什麼連他的老伴和女兒,也跟自己的妻子和女兒一樣,認為他精神不正常呢?
馬國祥隔門側耳聆聽到市長夫人的話,對市長在電話另一端說了些什麼,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壞了!他想。
我自己的精神很正常,這是肯定的。
市長夫人的精神很正常,也是沒疑問的。
那麼結論隻有一個了——市長本人的精神出了毛病!除了能得出這麼個結論,還能得出其他的什麼結論呢?自己的妻子明明精神很正常卻說自己的妻子瘋了。
還說“不是一般的錯亂”,是“極其嚴重的錯亂”,于是請求我住到他家來,替他照看他妻子。
我來了,他呢,卻又在電話裡跟他的妻子說我馬國祥精神不正常。
讓我住到他家裡來,是為了報答我對他的救命之恩!我可沒敢自己冒充“三大爺”呀!是他自己紙條上這麼寫的呀!是他預先規定了我一來就得扮演這麼一個角色呀!而且不交代于我!馬國祥又反省自己的言行,認為自己錯了的隻有一點——紙條上寫的是“二大爺”,而他為了扭轉自己當時的尴尬,自謂“三大爺”。
“二大爺”或“三大爺”,僅僅一橫之差,也不至于就差之毫厘,失之千裡,自己落得個“精神不正常”的下場啊!我馬國祥的精神正常不正常沒什麼大關系,不是一個嚴重的問題。
但市長的精神可是不能出毛病的啊!半點兒毛病也不能出啊!市長的精神若出了什麼毛病,而卻沒有人敏感地發覺這一點,非常及時地指出這一點,那怎麼得了哇!
馬國祥想到此處,心中一種責任感油然而生——又下了床。
不料一陣頭暈,險些撲倒。
他明白,定是安眠藥起了作用。
然而心中那一種油然而生的責任感是非常之強烈非常之巨大的。
促使他扶着牆又溜出了房間。
一将電話機捧在懷裡,他就貼牆坐下了。
“喂,哪裡?”
聽出是市長的聲音,他故意細着嗓子說:“我找張秘書。
”
“你是誰?”
“我呀?他愛人呗!”
“你等會兒……”
聽出是張秘書的聲音,他恢複了語調趕緊說:“張秘書,你隻管聽着,什麼也别問。
我是馬國祥。
我在市長家給你打電話。
我要告訴你,我懷疑市長的精神可能出了毛病!市長對我講,他愛人昨夜精神錯亂了,求我住到他家,幫他照顧。
可他愛人精神沒錯亂。
正常得很。
他呢,又打電話對他愛人講,是我精神出了毛病,所以安排我住到他家,為的是能夠使我得到些照顧。
結果現在我倒被當成了一個精神病。
你認為市長是不是精神出了毛病?”
“那,依你看,我應該如何呢?”
張秘書用同樣低的聲音問。
“告訴你這個……這個……情況……是我的……我的……責任……至于……至于……”
“喂喂,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我……沒怎……麼……你……你……”
“喂喂!我聽不清!聽不明白!”
“你……”
他想說至于你如何辦,那就是你的責任了!無奈安眠藥藥性發作,終于撐持不住,竟一手拿着話筒,睡過去了。
“喂喂!……”
張秘書聽到的是一串呼噜。
“你家出了什麼事?”
市長關心地望着他問。
“沒出什麼事。
我這麼晚了沒回去,也沒往家裡挂個電話,我愛人她有些不安……”
張秘書搪塞幾句,極輕極輕地放下了聽筒。
仿佛放下的是一個燈泡,又仿佛唯恐弄出聲響驚醒一個嚴重失眠者的睡眠。
“真沒什麼事麼?”
市長又問。
“真沒什麼事!”
張秘書肯定地回答。
“哦,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市長與其說是在表示關心,莫如說是在自言自語。
邊說邊拿起了杯子。
張秘書趕緊走過去拿起了暖瓶,要給他倒杯水。
市長卻似乎有些奇怪地問:“你拿暖瓶幹什麼?”
“給你倒水呀!”張秘書瞠目瞧着他。
“我不喝水,我不喝水,你放下暖瓶……”
不喝水?不喝水拿水杯幹什麼?
張秘書便覺得市長的舉動有些古怪起來。
他放下了暖瓶,市長卻仍拿着水杯,而且,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