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
杯中隻剩了茶底兒,市長從口中吐出了幾片茶葉。
并未吐在地上,卻吐在手掌上,研究地看着。
說不喝水,明明又喝了。
泡過的茶葉,有什麼值得研究的呢?市長的舉動,使張秘書越發的覺得古怪。
他認為馬國祥反映的情況,是應該重視的情況了。
“小張……”
“嗯?”
“你感到我的精神……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麼?”
“這……沒有。
”
“真的?”
“真的!”
“沒有就好。
沒有就好……”
市長笑了。
在張秘書看來,市長笑得也十分古怪。
“市長,我……我餓了……想到街上去吃點什麼……”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你去吧!”
張秘書借故離開市長辦公室,像馬國祥一樣,憑着一份兒責任感,向每一位他認為應該通報情況的人進行機密通報。
于是一個小時之後,一切重要方面的重要人物,都知道市長的精神出了毛病。
接着是他們的夫人,他們的子女。
他們的夫人和他們的子女,又将這一“機密”洩露給各自的好友。
好友們洩露給好友的好友們……
市長精神出了毛病!……
市長思維混亂了!……
市長語無倫次了!……
市長……
市長……
保密!……
保密!……
萬勿洩露!……
萬勿洩露!……
僅僅又過了一個小時,這座海上浮城的上層人物們的家庭,和以這些家庭為核心的大大小小的圈裡的男人女人,心理都波動起來。
而市長,那兩個小時内,親自起草了第二号《告市民書》,預備明天上午在電視裡對市民進行第二次演講……
對于人,懷疑是最接近天性的。
人有時用一輩子想去相信什麼,而到頭來還是不肯相信。
但往往在幾分鐘甚至幾秒鐘内就形成了某種懷疑,并且以這一種心理行為像推倒多米諾骨牌一樣影響别人。
懷疑是一種心理噴嚏。
一旦開始便難以停止。
其過程對人具有某種快感。
尤其當事關重大,當懷疑和責任感什麼的混雜在一起,懷疑往往極迅速地嬗變為結論,一切推理都會朝着同一個方向滑行。
與此同時,另一種懷疑也在另一些人們内心裡滋生。
“一零八”俱樂部會議室正在召開緊急會議。
這是本市經商個體戶們的俱樂部。
它的會員恰好是一百零八位個體的商業弄潮兒,它由此得名“一零八”。
會議室仿佛“聚義廳”。
一百零八位首先富起來的個體戶主如同水泊梁山的一百單八将。
他們吞雲吐霧群情激昂。
不,豈止是群情激昂,簡直已經到了群情激奮的程度。
他們倒不懷疑市長的精神出了毛病,他們對市長的精神不感興趣。
他們懷疑市長早已打定主意,要将中國的這一座大好城市拱手奉獻給日本人,以此作為交換條件,想當上一位日本的議員什麼的。
他們對于這一座城市其實并無特殊情感。
并且也絕非一百零八位可歌可泣的愛國者。
他們憂患的隻有一條——那麼他們的十幾萬,幾十萬,百來萬人民币,豈不是都将成為一捆捆的廢紙了麼?
此時還不愛國,還不愛社會主義,更待何時呢?
“讓我們遊行示威!讓我們喊出口号!讓我們喊出口号!……”
一個人沖動地擂着桌子。
“喊什麼?你說說,喊什麼?”
另一個人沉着鎮定地問。
“喊要社會主義,不要資本主義!要五星紅旗,不要太陽旗!喊要人民币!喊要小康,不要一無所有!……反正可喊的口号多啦!”
第三個人打鼻孔裡“嗤”了一聲,表示出一種大的不以為然。
“你這是自作聰明。
”沉着鎮定的人深思熟慮地說,“我們才一百零八個人,不過是一小撮,一小撮先富起來了的人。
就算我們能号召起全體個體戶,團結一切同路人,包括那些歌星啦,不法商販啦,投機倒把者啦,也不過一千多人,還是一小撮。
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市民的心思,我們都知道得很清楚,是甘願到資本主義的日本去刷盤子,打雜工,做牛馬的。
五星紅旗變成太陽旗,對于我們是損失……”
“是破産!”
“對對!是他媽的破産!要能趕在到達日本之前,把我那二十幾萬人民币兌了美金,我也不在乎五星紅旗或者太陽旗!吃飽了撐的啊?”
“你才二十幾萬,老子八十幾萬呢!頭掉了不過碗大個疤。
刀按在脖子上,老子也要捍衛五星紅旗!”
“大家别吵,聽我把話說完!是損失也罷,等于破産也罷。
總而言之,這不過是我們一小撮的事。
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市民,沒有我們這種損失,更不受到破産的威脅。
他們的心思和我們背道而馳,我們絕不能站在他們的對立面上,那我們就徹底的孤立了我們自己……”
“夠了!我說你别唆起來沒完沒了啦!你到底有什麼高見,講出來大家聽聽嘛!”
“我當然是要講出來的,就怕把你們吓着了!”
“聽到了?他說怕把我們吓着了!東風吹,戰鼓擂,都到了這種節骨眼兒上了,誰還怕誰哇?你講你講!”
“我們綁架市長。
”
一語擲出,如驚雷落地。
“一百單八将”鴉雀無聲,面面相觑。
“我思來想去,我們隻有一個方案,可稱上策——綁架市長!”
“這……這有什麼用?”
“犯法的事兒咱們千萬不能幹啊!”
“你犯法的事兒幹得還少麼?逃稅漏稅,行賄腐蝕,僞造專利,盜用商标,這些不都是犯法的事麼?你就差沒倒賣軍火了!如果你有那背景,有那機會,我看你敢!”
“但是我可不敢綁架市長!綁架市長那是恐怖活動,那是政治性質!要玩邪的,你們玩吧,别拖我上船。
拖我上船我也不上!就當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撤了諸位……”
膽小的一個,說罷站起來便往門外走。
“我也……”
随即有第二個站了起來,但剛說了兩個字,不往下說了。
因為看見第一個人并沒能走得出去,在門口被兩個漢子攔住了。
“你們……你們是誰?”
被攔住的人這才注意到,那兩個漢子自己不認識。
他們顯然不是“一百單八将”中的弟兄。
想說“我也撤了”而沒說完的那位,望着始終沉着鎮定的那個人,緩緩地又坐下了。
“諸位,諸位,”他忐忑地說,“大家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來的,咱們衆兄弟之間沒有根本的利害沖突是不是?有了分歧好商量,這是何必呢,這是何必呢!”
“你他媽的閉上你的臭嘴!”
他立刻遭到了他的一個兄弟的呵斥。
“怎麼着?跟老子來這套?想先綁架了老子不成?”
被攔住在門口的那位火了!他豎眉瞪眼,伸胳膊挽袖子,一副準備大鬧聚義廳的樣子。
沉着鎮定的人皺了皺眉,揮了揮手。
于是兩個漢子輕而易舉地制服了那個鬧獨立性鬧路線分歧的人,像給一匹驽馬戴上嚼子似的,用手絹勒住他的嘴,将他拖出去。
氣氛仿佛凝固了。
少數的人,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然是在一條船上了。
在綁架市長這一決策上,多數人已然預先達成了統一了。
他們覺得四周似乎埋伏着殺機。
沉着鎮定的人這時站起來,将一百多位弟兄環視一遍,咳了兩聲清清嗓子,神情肅穆地說:“大家放心,今天這裡擺的不是鴻門宴。
至于何老闆麼,都是自家弟兄,怎忍心加害于他呢?絕不會少他一根毫毛的。
咱們今天商量的是一件機密的事,隻不過怕被他洩露了而已。
所以呢,暫時把他監護起來。
對市長,我剛才用了‘綁架’兩個字,聽起來嚴峻,但也不過是一種說法而已。
目的是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将市長從市委大樓裡弄出來,安排到我們為他安排的地方。
當然,我們會為他安排一個好地方的。
必要的情況下,甚至可以找幾個女孩子陪他幾天,省得他郁悶。
他若和我們一樣,有顆愛國之心,那麼他也會完全理解我們的愛國之心。
我們可以騙騙他麼,就說據我們知道,有些亡命徒企圖謀殺他。
而我們是為了保護他。
我們都是虔誠的愛國者嘛!在目前這種特殊的情況之下,保護市長是愛國的具體表現嘛!他會信的。
說不定他還會對我們感激不盡呢!如果他真想出賣這座城市,巴望當上一位日本的議員什麼的,那我們就将他扣為人質。
中央派來了新的市長,我們可邀功領賞,起碼能獲得愛國的美名。
中央那邊一時派不來新的市長,我們可以用他當籌碼,向日本方面提出條件——将我們這些人手中的人民币,全部兌換成美金。
日本方面若想得到一座城市,必定不惜任何代價得到他這位市長的合作,對不對?當然喽,這是下策。
咱們手中那點兒錢,兌換成美金不過才十幾萬二十來萬,少的不過才幾萬。
在國外幾萬美金頂屁用啊?所以依我之見,甯做中國的百萬元戶,不做日本的千萬元戶。
千萬日元不過才是日本普通人們二三年的工資啊!大家說是不是這麼個道理?而有百來萬人民币,在中國,那就等于是大富翁。
大家之所以不敢像大富翁那麼生活,不過是都甯願藏富罷了!咱真人不說假話。
我為什麼愛社會主義?愛咱們中國?我明明白白地講給大家聽了。
哪位比我還另有高見,能确保我們都不變成一無所有的人,不妨也說出來讓大家聽聽嘛!”
一陣沉默。
沉默之中,多數人的目光,咄咄逼人地盯着少數人們的臉。
使少數人難堪地感到,多數人其實并無誠意想聽他們談出另外的什麼高見,而是在早已有些不耐煩地等待他們的最後表态。
何況他們本無另外的什麼高見。
何況一想到他們的十幾萬幾十萬百來萬人民币,被宣布變成一捆捆廢紙之時他們将承受的巨大痛苦和絕望,他們都有些不寒而栗,仿佛于天上看到深淵,而自己從天上往深淵裡掉。
“咱們現在是逼上梁山啊!”
多數人中,有誰以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的口吻說了一句。
“如果能做到不死人,不流血,我就毫無顧慮了!”
少數人中,有誰強調了一個原則。
“對對!他說得對!……”
“說透了,我顧慮的也是這一點!……”
全體少數人一緻表示贊同。
“在這一點上咱們沒有分歧。
”沉着鎮定的總決策人又開口道,“第一不死人,第二不流血。
這當然是個大前提。
總體來說,我們要以智取勝。
要使這一次行動,成為一次溫和的,文質彬彬的,智力遊戲般的行動。
成功了,咱們皆大歡喜。
出了差錯,由我一個人承擔。
咱們一百單八将中,我是吃共産黨利息最多的一個。
由我來做出頭鳥,理當的……”
他苦笑了。
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樣子。
于是些個顧慮重重的人受了感動。
人一受了感動,膽小如鼠也便膽大包天了。
何況原本都是些富于冒險精神之人。
“沒說的啦,你分派具體任務吧!”
“兔子急了還蹬鷹呢,老子豁出去了!”
他們變得慷慨激昂了,有的甚至拍起了胸膛。
“好!都像些老爺們兒。
發武器!”
“武器?不是說好了一不死人二不流血的麼?”
“咱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