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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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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裡沒家夥,才難以保證不死人不流血呢!” 于是有人從桌子底下拖出幾隻大口袋,打開來,取出一件件“武器”分給大家。

     各式各樣的長短槍,匕首,手榴彈和手雷,應有盡有。

    都是像真家夥一樣的玩具武器。

     “諸位,我們将分成十個行動小組,互相接應,互相配合。

    現在都請對表……” 與此同時,教育學院裡,另是一番使人熱血沸騰的情形。

    操場、教室、宿舍,到處都在進行着議論、辯論、争論。

    似乎連空氣都顯得亢奮了起來。

    而這一種籠罩校園的亢奮,最初是由一首貼在食堂門口的順口溜引起的。

    不具名的順口溜是這樣寫的: “麻派”捍衛“長城”, “托派”開始“拖婦”, 勇者已然壯死, 誰主浮城沉浮? 因了它的出現,于是有人貼出倡議書,主張開個追悼會,憑吊那些同海鷗展開搏鬥捐軀街頭的學友。

    于是形成了對“麻派”和“托派”的輿論圍剿——兇險一旦過去,“麻派”們又一如既往通宵打麻将,“托派”們則紛紛“蝶戀花”,希望在踏上日本國土的時候,不是孤家寡人而是成雙兒成對兒的比翼鳥。

    于是“麻派”和“托派”聯合起來,組成統一戰線,并且占領了廣播室,進行輿論還擊,編了一首《獻給诃德諾夫同志們之歌》,通過大喇叭沒完沒了地唱: 天塌了你能幹什麼? 地陷了你能幹什麼? 你靠什麼普度衆生? 你這小孩兒! 天塌了與我何幹? 地陷了與我何幹? 我跟你無話可說, 你這小孩兒! 天塌了也就塌了, 地陷了也就陷了, 隻要我還愉快地活着, 誰去管它! 隻要我還愉快地活着, “長城”永不倒! 隻要我還愉快地活着, 情人永不老! 于是被“麻派”和“托派”們冷嘲熱諷為“玩深沉”的一派學生憤怒了。

    這一派一向在高等院校裡也被稱為“救國派”或“單眼落淚派”或“拉鎖兒派”。

    所謂“單眼落淚”是挖苦他們總體上都像紐約臨海矗立的自由女神像,常做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

    無論從什麼角度談論什麼問題,最後必定落在“國家”和“民族”方面,而且大抵結束于“賢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憂其國之衰”的宣言式自白。

    因為他們往往是這樣,因為他們每每“中夜四五歎,常為大國憂”,因為他們每每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強烈的訴說的心理傾向,故又被形容為“拉鎖兒派”。

    所謂“拉鎖兒”的尖酸刻薄的挖苦性質,使他們倍覺受辱。

    那意思很明顯,是諷刺他們恨不得在胸腔上安一條拉鎖兒,随時準備向人“刺啦”一聲一拉到底,并且指着胸腔裡邊說:“看!裝的都是什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高尚的東西全有!”他們被視為大學校園的“堂吉诃德”。

    也有戲稱他們為“诃德諾夫同志”的。

    他們讀馬列,研究資本論,崇拜華盛頓和林肯,評說毛澤東像小孩子評說動畫片裡的人物,否定得一無是處其實内心裡未必不也很佩服。

    他們大抵又都喜歡古典詩詞那些充滿憂患的句子。

    日記本中抄些“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之類的骈句。

    每每一句出口,常是“向來憂國淚,寂寞灑衣巾”,令聽者目瞪口呆。

     “诃德諾夫同志”們與“麻派”和“托派”們從來都是高等校園内近乎水火不相容的類别。

    同是學子,同途不同志。

    他們視“麻派”為一群俗物。

    視“托派”們為當代的餘永澤。

    而這就使他們常常處于孤立。

    因為“托派”們也有需要換換腦筋的時候。

    這種時候他們當然不會去聆聽“诃德諾夫同志”們的自白,當然樂于去找“麻派”們搓一局。

    “麻派”和“托派”們都見不得“诃德諾夫同志”們“滿臉貧下中農”、“滿臉舊社會”的沉重表情。

    在時局安定的日子,大學裡因為有着“托派”們才更像大學。

    當風起雲湧之際,大學則因為有着“诃德諾夫同志”們才不失為大學。

    而國情又何曾安定過呢?所以大學有時像海德公園有時像修道院。

    而“诃德諾夫同志”們和“托派”們,似乎永遠的如同雪橇狗和巴兒狗,挺難養在一個圈裡。

     曾組成“敢死隊”沖上街頭欲與海鷗決一死戰并且真就“壯士一去不複還”的,大抵是“诃德諾夫同志”們的“同志”。

    這些靈魂仿佛永遠被“使命感”、“責任感”所苦惱所煎熬所驅使的年輕人呵,他們常常為此付出慘重的個人或群體的代價,卻往往改變不了任何與國家與民族相關的哪怕一件小事的局面。

    這也便是“麻派”和“托派”們看透了的一點。

    這也便是他們嘲諷“诃德諾夫同志”們的根據。

    而他們中最典型的人們,對于開個追悼會這一倡議所表現出的冷漠,又使“诃德諾夫同志”們反過來似乎也把他們一個個都看透了,也成為“诃德諾夫同志”們鄙視他們的根據。

     在任何時候,在任何情況之下,倘對出于高尚沖動而死的人們,哪怕他們死得并不其所——表現出即使一點點輕佻,也是有悖人性有違良知的。

    生活中絕大多數人的情感不能容忍這一點。

    “诃德諾夫同志”們正是在這一點上感動了大多數學生,獲得了大多數學生的同情和理解。

    于是徹底的“麻派”和“托派”們,因了他們那一首通過大喇叭唱個沒完沒了的輕佻的歌,陷入空前的道德譴責和聲讨之中…… 婉兒是被一位女大學生帶到校園裡的。

    她進入市區後昏倒了。

    蘇醒時發現自己躺在街心公園的草坪上。

    身旁坐着一位眉清目秀的白面書生。

     “我把你背到這兒來的。

    ”對方笑着說,“我守着你多時了。

    否則,像你這麼惹眼的漂亮姑娘,很可能被壞小子趁機扛回家裡去呢!” 對方頭發剪得極短,胸前一枚大學校徽斜戴着。

     “你沒什麼事兒了吧?” 婉兒點點頭,坐起來,移身到離對方遠處,一陣頭暈目眩,撐持不住,又躺下了。

     “你家在哪兒?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對方湊過來,将婉兒扶在懷裡靠着。

     “謝謝你。

    你走你的吧!” 婉兒冷冷地推開了對方。

     “你這人。

    你幹嗎對我這樣呀?”對方不悅地盯着婉兒的臉看了一會兒,忽然一手掩口笑了起來。

    笑罷說:“你把我當成男的了吧?我不是男的,是女的。

    你第一次見到穿男孩服裝的女孩啊?” 婉兒再仔細端詳她,才看出她是女的。

     “告訴我你家在哪兒,還是讓我把你送回家吧!” 婉兒凄楚地回答:“我沒有家了……” “是這樣……” 對方同情地瞧着她。

    沉默一會兒,誠心誠意地問:“我能幫你什麼忙呢?” 婉兒說:“你身上若帶着錢,就給我點兒錢吧!我餓……” 她歎了口氣:“我也餓……” 婉兒以為她是告訴自己,她身上沒錢,失望地低下了頭。

     “你等着,千萬别離開!” 她卻躍起身跑了。

     不久她跑着回來,一手拿着一個面包,一手拎着一瓶汽水兒。

     她拍拍衣兜兒,過意不去似的說:“都花了。

    隻剩下三分錢了!”說着坐下,掰一半面包給婉兒,接着将汽水兒遞給婉兒。

     婉兒不肯先喝。

     她說:“喝吧喝吧,看你嘴唇幹的那樣兒,還客氣什麼!” 待婉兒喝了幾口汽水,吃了幾口面包,她問:“你叫什麼名字?” “婉兒。

    ” “你這名字有那麼點兒古典味兒。

    你姓什麼呢?” 婉兒不禁愣了愣。

    因為在她接觸過的人中,無論男人或女人,很少有誰問及她的姓。

    她也很少問及别人的姓。

    她甚至不知道某些很熟悉的男人女人們的姓。

    在她曾寄生過的那個圈子裡,男人女人們仿佛是沒有姓的。

    仿佛都有兩個或者更多個名字。

    而在圈子裡通用的其實是他們并非真名字的名字。

    當他們一旦從她的生活視野中消失,僅憑他們的名字,她是不太容易再找到他們的。

    他們此刻都在哪兒呢?命運如何呢?那些揮霍無度的男人和那些終日沉湎于享樂的女人,他們和她們湊在一起的時候,人生便顯得癫狂又迷醉。

    而人仿佛是蓋在熱鍋裡的豆子,不由你不蹦不跳不叫喊。

    婉兒忽然覺得自己是真的到了孤立無援的境地了。

    要是能再和他們在一起也好啊!她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極需某種保護。

     “姓姚……” 她低聲回答。

    說了一個假姓。

    為什麼要騙對方,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姚婉兒!真好聽。

    我喜歡你這名字。

    ” “不,姓趙……” 對方的目光,凝視在她臉上了。

    幾分不解,幾分疑惑。

     “我說姓姚,是想騙你……” “騙我?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騙我呢?” “你别問那麼多了!” 婉兒落淚了。

     對方緘口了。

     婉兒确實很餓很餓,和着眼淚吞光面包,覺得口裡是鹹的,腹中倒更饑腸辘辘了似的。

     “都是你的了!” 對方将剩下的半瓶汽水放穩在她身旁。

     她真想抓起來就一口喝光,但又實在不好意思那麼做。

     “我走了!” 對方說着站了起來。

     “你别生我的氣……” 婉兒仰望對方,内疚地說。

     “生氣?”對方俯視她,朗然一笑,“我生你什麼氣呢?” “我……我剛才騙你……” “我不在乎。

    你姓姚還是姓趙,與我有什麼關系呢?汽水是在這條街角那兒買的。

    一會兒你去退了押金,還夠喝一瓶……” 對方說罷,轉身徐徐而去。

     婉兒迫不及待地擎着汽水瓶子便喝。

     對方不知為什麼站住了,回頭看她。

     婉兒已将汽水喝光,見對方看她,拿着空瓶子窘住了。

     對方又走回來,蹲在她身邊,從衣兜裡掏出證件給她看。

     學生證。

    曆史系。

    研究生。

    許雁南。

     “看清楚了?” 婉兒點頭。

     “你有工作單位麼?” 婉兒搖頭。

     “在本市,還有什麼親人麼?” 婉兒搖頭。

     “我判斷得不錯。

    婉兒,你已經無家可歸了,沒單位,也沒親人,還沒錢,天黑了你可到哪兒過夜去呢?” 婉兒忽然伏在草坪上哭了。

     “别哭别哭。

    婉兒你有多大了?” “二十……差三個月整二十歲了……” 婉兒強止住哭聲,抽泣着回答。

    卻仍伏在草坪上,雙手各抓一把草。

    她覺得那麼伏着,雙手抓着草,似乎将自己托付給這片草坪了。

    而它是很值得信任的。

     “我比你大四歲。

    婉兒,你跟我走吧!” “到哪兒?” 婉兒終于擡起頭,淚汪汪地瞧着許雁南。

     “到我們學院去。

    ” “以後呢?” “先别想以後了,隻想眼前吧!起來起來,跟我走!” 許雁南将她扯起來,掏出手絹塞給她:“擦擦臉。

    誰叫我碰到你了呢?是不是?” “是……” 許雁南笑了。

     婉兒也覺自己回答得孩子氣十足,難過地笑起來。

    她感到自己像一隻小貓被喜歡貓的人撿着了。

    在這位女研究生面前,她内心裡自卑得甯願自己不是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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