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沒家夥,才難以保證不死人不流血呢!”
于是有人從桌子底下拖出幾隻大口袋,打開來,取出一件件“武器”分給大家。
各式各樣的長短槍,匕首,手榴彈和手雷,應有盡有。
都是像真家夥一樣的玩具武器。
“諸位,我們将分成十個行動小組,互相接應,互相配合。
現在都請對表……”
與此同時,教育學院裡,另是一番使人熱血沸騰的情形。
操場、教室、宿舍,到處都在進行着議論、辯論、争論。
似乎連空氣都顯得亢奮了起來。
而這一種籠罩校園的亢奮,最初是由一首貼在食堂門口的順口溜引起的。
不具名的順口溜是這樣寫的:
“麻派”捍衛“長城”,
“托派”開始“拖婦”,
勇者已然壯死,
誰主浮城沉浮?
因了它的出現,于是有人貼出倡議書,主張開個追悼會,憑吊那些同海鷗展開搏鬥捐軀街頭的學友。
于是形成了對“麻派”和“托派”的輿論圍剿——兇險一旦過去,“麻派”們又一如既往通宵打麻将,“托派”們則紛紛“蝶戀花”,希望在踏上日本國土的時候,不是孤家寡人而是成雙兒成對兒的比翼鳥。
于是“麻派”和“托派”聯合起來,組成統一戰線,并且占領了廣播室,進行輿論還擊,編了一首《獻給诃德諾夫同志們之歌》,通過大喇叭沒完沒了地唱:
天塌了你能幹什麼?
地陷了你能幹什麼?
你靠什麼普度衆生?
你這小孩兒!
天塌了與我何幹?
地陷了與我何幹?
我跟你無話可說,
你這小孩兒!
天塌了也就塌了,
地陷了也就陷了,
隻要我還愉快地活着,
誰去管它!
隻要我還愉快地活着,
“長城”永不倒!
隻要我還愉快地活着,
情人永不老!
于是被“麻派”和“托派”們冷嘲熱諷為“玩深沉”的一派學生憤怒了。
這一派一向在高等院校裡也被稱為“救國派”或“單眼落淚派”或“拉鎖兒派”。
所謂“單眼落淚”是挖苦他們總體上都像紐約臨海矗立的自由女神像,常做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
無論從什麼角度談論什麼問題,最後必定落在“國家”和“民族”方面,而且大抵結束于“賢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憂其國之衰”的宣言式自白。
因為他們往往是這樣,因為他們每每“中夜四五歎,常為大國憂”,因為他們每每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強烈的訴說的心理傾向,故又被形容為“拉鎖兒派”。
所謂“拉鎖兒”的尖酸刻薄的挖苦性質,使他們倍覺受辱。
那意思很明顯,是諷刺他們恨不得在胸腔上安一條拉鎖兒,随時準備向人“刺啦”一聲一拉到底,并且指着胸腔裡邊說:“看!裝的都是什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高尚的東西全有!”他們被視為大學校園的“堂吉诃德”。
也有戲稱他們為“诃德諾夫同志”的。
他們讀馬列,研究資本論,崇拜華盛頓和林肯,評說毛澤東像小孩子評說動畫片裡的人物,否定得一無是處其實内心裡未必不也很佩服。
他們大抵又都喜歡古典詩詞那些充滿憂患的句子。
日記本中抄些“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之類的骈句。
每每一句出口,常是“向來憂國淚,寂寞灑衣巾”,令聽者目瞪口呆。
“诃德諾夫同志”們與“麻派”和“托派”們從來都是高等校園内近乎水火不相容的類别。
同是學子,同途不同志。
他們視“麻派”為一群俗物。
視“托派”們為當代的餘永澤。
而這就使他們常常處于孤立。
因為“托派”們也有需要換換腦筋的時候。
這種時候他們當然不會去聆聽“诃德諾夫同志”們的自白,當然樂于去找“麻派”們搓一局。
“麻派”和“托派”們都見不得“诃德諾夫同志”們“滿臉貧下中農”、“滿臉舊社會”的沉重表情。
在時局安定的日子,大學裡因為有着“托派”們才更像大學。
當風起雲湧之際,大學則因為有着“诃德諾夫同志”們才不失為大學。
而國情又何曾安定過呢?所以大學有時像海德公園有時像修道院。
而“诃德諾夫同志”們和“托派”們,似乎永遠的如同雪橇狗和巴兒狗,挺難養在一個圈裡。
曾組成“敢死隊”沖上街頭欲與海鷗決一死戰并且真就“壯士一去不複還”的,大抵是“诃德諾夫同志”們的“同志”。
這些靈魂仿佛永遠被“使命感”、“責任感”所苦惱所煎熬所驅使的年輕人呵,他們常常為此付出慘重的個人或群體的代價,卻往往改變不了任何與國家與民族相關的哪怕一件小事的局面。
這也便是“麻派”和“托派”們看透了的一點。
這也便是他們嘲諷“诃德諾夫同志”們的根據。
而他們中最典型的人們,對于開個追悼會這一倡議所表現出的冷漠,又使“诃德諾夫同志”們反過來似乎也把他們一個個都看透了,也成為“诃德諾夫同志”們鄙視他們的根據。
在任何時候,在任何情況之下,倘對出于高尚沖動而死的人們,哪怕他們死得并不其所——表現出即使一點點輕佻,也是有悖人性有違良知的。
生活中絕大多數人的情感不能容忍這一點。
“诃德諾夫同志”們正是在這一點上感動了大多數學生,獲得了大多數學生的同情和理解。
于是徹底的“麻派”和“托派”們,因了他們那一首通過大喇叭唱個沒完沒了的輕佻的歌,陷入空前的道德譴責和聲讨之中……
婉兒是被一位女大學生帶到校園裡的。
她進入市區後昏倒了。
蘇醒時發現自己躺在街心公園的草坪上。
身旁坐着一位眉清目秀的白面書生。
“我把你背到這兒來的。
”對方笑着說,“我守着你多時了。
否則,像你這麼惹眼的漂亮姑娘,很可能被壞小子趁機扛回家裡去呢!”
對方頭發剪得極短,胸前一枚大學校徽斜戴着。
“你沒什麼事兒了吧?”
婉兒點點頭,坐起來,移身到離對方遠處,一陣頭暈目眩,撐持不住,又躺下了。
“你家在哪兒?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對方湊過來,将婉兒扶在懷裡靠着。
“謝謝你。
你走你的吧!”
婉兒冷冷地推開了對方。
“你這人。
你幹嗎對我這樣呀?”對方不悅地盯着婉兒的臉看了一會兒,忽然一手掩口笑了起來。
笑罷說:“你把我當成男的了吧?我不是男的,是女的。
你第一次見到穿男孩服裝的女孩啊?”
婉兒再仔細端詳她,才看出她是女的。
“告訴我你家在哪兒,還是讓我把你送回家吧!”
婉兒凄楚地回答:“我沒有家了……”
“是這樣……”
對方同情地瞧着她。
沉默一會兒,誠心誠意地問:“我能幫你什麼忙呢?”
婉兒說:“你身上若帶着錢,就給我點兒錢吧!我餓……”
她歎了口氣:“我也餓……”
婉兒以為她是告訴自己,她身上沒錢,失望地低下了頭。
“你等着,千萬别離開!”
她卻躍起身跑了。
不久她跑着回來,一手拿着一個面包,一手拎着一瓶汽水兒。
她拍拍衣兜兒,過意不去似的說:“都花了。
隻剩下三分錢了!”說着坐下,掰一半面包給婉兒,接着将汽水兒遞給婉兒。
婉兒不肯先喝。
她說:“喝吧喝吧,看你嘴唇幹的那樣兒,還客氣什麼!”
待婉兒喝了幾口汽水,吃了幾口面包,她問:“你叫什麼名字?”
“婉兒。
”
“你這名字有那麼點兒古典味兒。
你姓什麼呢?”
婉兒不禁愣了愣。
因為在她接觸過的人中,無論男人或女人,很少有誰問及她的姓。
她也很少問及别人的姓。
她甚至不知道某些很熟悉的男人女人們的姓。
在她曾寄生過的那個圈子裡,男人女人們仿佛是沒有姓的。
仿佛都有兩個或者更多個名字。
而在圈子裡通用的其實是他們并非真名字的名字。
當他們一旦從她的生活視野中消失,僅憑他們的名字,她是不太容易再找到他們的。
他們此刻都在哪兒呢?命運如何呢?那些揮霍無度的男人和那些終日沉湎于享樂的女人,他們和她們湊在一起的時候,人生便顯得癫狂又迷醉。
而人仿佛是蓋在熱鍋裡的豆子,不由你不蹦不跳不叫喊。
婉兒忽然覺得自己是真的到了孤立無援的境地了。
要是能再和他們在一起也好啊!她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極需某種保護。
“姓姚……”
她低聲回答。
說了一個假姓。
為什麼要騙對方,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姚婉兒!真好聽。
我喜歡你這名字。
”
“不,姓趙……”
對方的目光,凝視在她臉上了。
幾分不解,幾分疑惑。
“我說姓姚,是想騙你……”
“騙我?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騙我呢?”
“你别問那麼多了!”
婉兒落淚了。
對方緘口了。
婉兒确實很餓很餓,和着眼淚吞光面包,覺得口裡是鹹的,腹中倒更饑腸辘辘了似的。
“都是你的了!”
對方将剩下的半瓶汽水放穩在她身旁。
她真想抓起來就一口喝光,但又實在不好意思那麼做。
“我走了!”
對方說着站了起來。
“你别生我的氣……”
婉兒仰望對方,内疚地說。
“生氣?”對方俯視她,朗然一笑,“我生你什麼氣呢?”
“我……我剛才騙你……”
“我不在乎。
你姓姚還是姓趙,與我有什麼關系呢?汽水是在這條街角那兒買的。
一會兒你去退了押金,還夠喝一瓶……”
對方說罷,轉身徐徐而去。
婉兒迫不及待地擎着汽水瓶子便喝。
對方不知為什麼站住了,回頭看她。
婉兒已将汽水喝光,見對方看她,拿着空瓶子窘住了。
對方又走回來,蹲在她身邊,從衣兜裡掏出證件給她看。
學生證。
曆史系。
研究生。
許雁南。
“看清楚了?”
婉兒點頭。
“你有工作單位麼?”
婉兒搖頭。
“在本市,還有什麼親人麼?”
婉兒搖頭。
“我判斷得不錯。
婉兒,你已經無家可歸了,沒單位,也沒親人,還沒錢,天黑了你可到哪兒過夜去呢?”
婉兒忽然伏在草坪上哭了。
“别哭别哭。
婉兒你有多大了?”
“二十……差三個月整二十歲了……”
婉兒強止住哭聲,抽泣着回答。
卻仍伏在草坪上,雙手各抓一把草。
她覺得那麼伏着,雙手抓着草,似乎将自己托付給這片草坪了。
而它是很值得信任的。
“我比你大四歲。
婉兒,你跟我走吧!”
“到哪兒?”
婉兒終于擡起頭,淚汪汪地瞧着許雁南。
“到我們學院去。
”
“以後呢?”
“先别想以後了,隻想眼前吧!起來起來,跟我走!”
許雁南将她扯起來,掏出手絹塞給她:“擦擦臉。
誰叫我碰到你了呢?是不是?”
“是……”
許雁南笑了。
婉兒也覺自己回答得孩子氣十足,難過地笑起來。
她感到自己像一隻小貓被喜歡貓的人撿着了。
在這位女研究生面前,她内心裡自卑得甯願自己不是二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