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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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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以恐懼、仇恨和殘酷為基礎建立一種文明,它永遠不會支持很久。

    ” “為什麼不可能?” “它不會有活力,會解體,會自行毀滅。

    ” “胡說。

    你的印象是仇恨比愛更有消耗性,怎麼會呢?即便如此,那又有什麼關系?假設我們決定讓自己衰老得更快,假設我們調快人類生命的速度,到三十歲時就已衰老,還是同樣的問題,那又有什麼關系?你難道不明白個體的死亡不是死亡嗎?黨是不朽的。

    ” 同樣,這個聲音又一次打擊了溫斯頓,讓他茫然無助。

    再者,他害怕如果他堅持不同意,奧布蘭會再次扳動控制杆,然而他無法保持沉默。

    他有氣無力地又開始反擊,不是争辯,除了對于奧布蘭所說的懷有說不出的極端厭惡,支撐他的别無其他。

     “我不知道——我不管。

    不管怎麼樣,你們會失敗,某種東西會擊敗你們,生命會擊敗你們。

    ” “我們控制生命,溫斯頓,在所有層次上都是。

    你在想象有種所謂人性的東西,它會被我們的所作所為激怒,因此會反抗我們,不過是我們創造的人性。

    人具有無限可塑性,如果你是回到你的舊想法上,認為群衆或者奴隸會起來推翻我們,那你最好還是忘了那個想法吧,他們是無能為力的,就像動物。

    人性就是黨,其他都是外在的——不相幹。

    ” “我不管,到最後他們會打敗你們。

    或早或晚,他們會看清你們的本來面目,然後就會把你們撕成碎片。

    ” “你看到過有證據表明正在發生那種情況嗎?或者任何會是這樣的理由?” “不,我相信如此。

    我知道你們會失敗,宇宙中有某種東西——某種精神或者某種法則,我不知道——你們永遠不能戰勝。

    ” “你相信上帝嗎,溫斯頓?” “不。

    ” “那麼會是什麼,這種會打敗我們的法則是什麼?” “我不知道,是人類的精神吧。

    ” “你覺得自己算是個人嗎?” “對。

    ” “溫斯頓,如果你是人的話,那你就是最後一個。

    可是你這種人已經絕種,我們是繼承者。

    你明白你是獨一無二的嗎?你在曆史之外,你不存在。

    ”他的舉止改變了,語氣也更加嚴厲,“因為我們說謊而且殘酷,你就自以為在道德上高出我們一等?” “對,我認為自己要高一等。

    ” 奧布蘭沒說話。

    這時聽到有兩個聲音在說話,過了一會兒,溫斯頓辨認出其中一個聲音是自己的,那是他報名加入兄弟會的那天晚上與奧布蘭交談的錄音,他聽到自己保證會撒謊、偷盜、造假、殺人、唆使吸毒及賣淫、傳播性病、向小孩臉上潑硫酸等等。

    奧布蘭做了個不耐煩的動作,似乎這番演示幾乎不值得。

    他轉動一個鈕,那聲音就停止了。

     “你起身下床吧。

    ”他說。

     他身上的束縛自動松開了,溫斯頓自己下了床,在地闆上搖搖晃晃地站着。

     “你是最後一個人,”奧布蘭說,“你是人類精神的守護者,你會看到自己的真實模樣。

    把衣服脫掉。

    ” 溫斯頓解開把工作服連在一起的細帶子,拉鍊扣早被扯掉了。

    他不記得從被捕以來,他有沒有脫過一次衣服。

    工作服下面,他身上套着肮髒的、顔色有點發黃的破布,勉強還能認出那是殘存的内衣。

    把衣服脫到地上後,他看到房間那頭有個分為三面的鏡子。

    他向那面鏡子走去,接着突然停下腳步,不由自主地大哭起來。

     “再往前走,”奧布蘭說,“站在鏡子邊上,就能看到側面的樣子。

    ” 他停下腳步是因為他被吓壞了。

    一個駝背、面色蒼白、貌似骷髅的物體正向他走來,讓他感覺恐懼的,是它的實際外表,而不單是知道那就是他自己這一事實。

    他又向着玻璃鏡走近了一些,那個怪物的臉部好像向前突出,是因為它彎着腰的姿勢所造成。

    那是一張絕望的囚犯的臉,有着和秃頂連成一片的寬闊前額、鷹鈎鼻子和似乎被擊打過的顴骨,顴骨之上是一雙兇狠而警覺的眼睛。

    臉頰上布滿皺紋,嘴巴有種凹進去的樣子。

    這無疑是他自己的臉,但在他看來,他的臉跟内心比起來改變得更多,表現出來的情感跟他所感到的不一樣。

    他已經部分秃頂。

    他一開始以為自己已經變得臉色蒼白,但隻不過是他的頭皮變成了蒼白色。

    除了手和臉部,他渾身上下一片蒼白,積着陳垢,灰垢下面還有處處皆有的紅色疤痕。

    腳踝附近的靜脈曲張潰瘍處紅腫了一大片,皮膚正在掉碎屑。

    但真正可怕的,是他身體的消瘦程度:他的肋骨腔窄小得像是骷髅身上的,腿上瘦縮得以至于膝部比大腿還粗。

    這時他也明白了奧布蘭讓他看看側面是什麼意思。

    他脊椎的彎曲度讓他觸目驚心,他瘦削的肩膀往前方聳着,好保持有胸腔,隻剩骨頭的脖子在頭顱的重量之下似乎在對折着。

    如果讓他猜,他會認為這是個六十歲男人的身體,而且患了某種不治之症。

     “你有時候想,”奧布蘭說,“我的臉——内黨黨員的臉——看上去既衰老又疲憊。

    你覺得自己的臉又怎麼樣呢?” 他抓住溫斯頓的肩膀,把他扭過來,好正對着自己。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他說,“看看你全身肮髒的樣子,看看你腳趾縫裡的灰塵,看看你腿上讓人惡心的潰瘍。

    你知不知道你身上臭得像隻山羊?也許你已經不再注意了。

    看看你這副瘦削的樣子,看到了嗎?我一隻手就能捏住你的胳膊,能把它像根紅蘿蔔一樣扭斷。

    你知不知道從你落到我們手裡以來,你的體重下降了二十五公斤?就連你的頭發也在一把把往下掉,你看!”他在溫斯頓的頭上一下就揪下了一把。

    “張開你的嘴巴,九,十,十一,還剩下十一顆牙齒。

    你到這裡時有多少顆?就連你剩下的這幾顆也快掉了。

    你看!” 他用有力的拇指和食指抓住溫斯頓剩下的一顆門牙,溫斯頓的颌部掠過一陣刺心的疼痛。

    奧布蘭把那顆松動的牙齒連根拔掉并把它扔到了牢房的那頭。

     “你正在爛掉,”他說,“正在散架。

    你算什麼?一袋垃圾而已。

    現在轉過去再看看鏡子,你看到和你面對面的東西了嗎?那是最後一個人。

    如果你是人類,那就是人性。

    現在再把衣服穿上。

    ” 溫斯頓開始用緩慢而僵硬的動作穿上衣服。

    直至現在,他好像仍未留意到自己有多麼瘦削和虛弱。

    他心裡隻有一個念頭:他在這裡一定待得比他想象的還要久。

    他把那些肮髒的破布裹上身時,陷入對自己被毀掉的身體的憐憫感中。

    他還沒明白自己在幹什麼,就跌坐在床邊一張小凳子上,眼淚奪眶而出。

    他意識到自己的醜陋和不堪入目,他是穿在肮髒衣服裡的一捆骨頭,正在刺眼的白色光線下啜泣,可是他無法停下來。

    奧布蘭幾乎可以說是仁慈地把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

     “不會永遠這樣的,”他說,“你什麼時候決定好了,就什麼時候可以避免,一切取決于你。

    ” “是你幹的!”溫斯頓嗚咽着說,“你把我弄成了這樣!” “不,溫斯頓,是你把自己弄成了這樣,這是你決心跟黨作對時,就已經接受了的,這全包含在第一步行為中。

    所發生的事情,沒有一樣是你沒預見到的。

    ”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道: “我們把你擊敗了,溫斯頓,我們已經把你打垮了。

    你已經看到你的身體是什麼樣子,你的思想處于同樣的狀态,我不認為你還剩下什麼自尊心了。

    你已經被拳打腳踢過,也被辱罵過;你因為疼痛而尖叫過,在地闆上自己的血迹和嘔吐物中翻滾過,哀求饒恕過,背叛了所有人、所有事。

    你還能想起哪一樣丢臉的事情沒做過?” 溫斯頓停止了啜泣,不過眼淚仍從他的眼裡往外湧着。

    他擡頭看着奧布蘭。

     “我沒有背叛茱莉娅。

    ”他說。

     奧布蘭沉思着俯視溫斯頓。

    “對,”他說,“對,完全正确,你沒有背叛茱莉娅。

    ” 溫斯頓的心裡又湧起對奧布蘭的奇特敬意,似乎一切都不能摧毀這種敬意。

    多麼有智慧,他想,多麼有智慧啊!沒有一次奧布蘭不理解向他所說的話,換了世界上别的任何人,都會馬上說他已經背叛了茱莉娅,因為在拷打之下,還有什麼是他沒坦白過的呢?他告訴過他所知道的關于她的一切:她的習慣、性格和以前的生活,他巨細無遺地坦白了他們每次見面時所發生的一切,包括他們之間所有的談話,在黑市上吃的幾餐飯,通奸,針對黨所訂的不清不楚的計劃——無所不及。

    然而從他話裡的本意上說,他并未背叛她。

    他沒有停止愛她,對她的感情依然未變。

    奧布蘭不需要解釋,就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

     “告訴我,”他問道,“他們還有多久會槍斃我?” “可能要很久,”奧布蘭說,“你的情況棘手一些,但是别放棄希望,每個人都或早或晚會被治愈,到最後我們才槍斃你。

    ” 4 溫斯頓的狀況好多了。

    如果“每天”這個詞還适用,那麼他每天都在長胖起來,強壯起來。

     白色光線和嗡嗡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但這間牢房比他待過的别的牢房都要舒服一些。

    木闆床上有枕頭和床墊,還有張凳子可以坐。

    他們給他洗了個澡,還允許他較為經常地在一個鐵盆裡沖洗,甚至還提供沖洗用的熱水;他們給了他新内衣和一套幹淨的工作服,給他靜脈曲張的潰瘍處抹了鎮痛的藥膏,把他剩下的牙齒拔掉,并為他新配了假牙。

     肯定又過去了幾星期或者幾個月,現在他有興趣的話,還是能夠計算出時間進程的,因為好像是按照正常間隔給他送飯。

    據他判斷,他每二十四小時吃三頓飯,有時候他會琢磨那幾頓飯是白天還是夜裡吃的。

    食物好得讓人吃驚,每三頓有一頓能吃到肉,有次甚至給了他一盒香煙。

    他沒有火柴,那個從不說話的看守會為他點個火。

    第一次吸的時候他感到惡心,不過堅持下來了。

    這盒煙讓他抽了很長時間,每頓飯後抽半根。

     他們給了他一個白色的記事闆,角上綁了個鉛筆頭,一開始他沒使用。

    就算醒着,他也完全不想動。

    他經常在兩頓飯的間隔躺在那裡,幾乎一動不動,有時候在睡覺,有時候會醒着模模糊糊幻想起來,這種時候,睜開眼睛太費事了。

    他早就習慣了強光照在臉上時仍能睡覺,強光好像無關緊要,隻是他所做的夢更有連貫性了。

    他在這段期間做了很多夢,而且總是愉快的夢。

    他會在黃金鄉,有時他和母親、茱莉娅以及奧布蘭一起,坐在廣闊無垠、環境宜人、陽光普照的廢墟之間——也沒做什麼,隻是坐在太陽地裡聊着家常話。

    他醒來後所想的絕大部分是關于他做的夢。

    現在少了疼痛的刺激,他似乎已經失去思維的能力。

    他并不覺得無聊,不想與人交談或者分散一下心思。

    隻是獨自待着,不被毆打及審問,有夠吃的東西,渾身上下都幹淨,這完全令人滿足。

     漸漸地,他在睡覺上花費的時間開始越來越少,不過仍然不想起床。

    他想做的,隻是靜靜地躺着,感覺體内正在積聚的力量。

    他會到處摸摸自己,想弄清這不是幻覺,那就是他的肌肉正向着圓滾的方向生長,他的皮膚越來越緊繃了。

    最後可以确定無疑的是,他正在長胖,他的大腿肯定比膝部粗些了。

    此後,他開始定期鍛煉,一開始不大情願。

    不久就可以走上三公裡,那是通過在牢房裡踱步計算出來的。

    他佝偻的肩膀也挺直了一些。

    他試圖做更複雜的鍛煉動作,卻既震驚又羞愧地發現有些動作他做不到。

    他隻能走,不能跑,不能把凳子平舉起來,不能單腿站立,每站必倒;他蹲下去,把體重集中到腳後跟上,卻發現忍着大腿和腿肚子鑽心的劇痛,也隻是能站起來而已;他俯卧着試圖用雙手撐起身體,但一點希望也沒有,他甚至無法把自己撐起一厘米高。

    然而又過了幾天後——也就是在又吃了幾頓飯後——他連這項壯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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