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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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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完成了,後來他一口氣就能做六次。

    在他心裡,竟然開始對自己的身體感到自豪,而且時不時還抱有一種信念,即他的臉龐也在長回正常模樣。

    隻是當他正好把手放在秃頂的頭皮上時,才會想起曾從鏡子裡望向他的那張布滿皺紋、備受摧殘的臉龐。

     他的頭腦變得更活躍了一些。

    他坐在木闆床上,背靠着牆,記事闆放在膝蓋上,他開始工作了,有意以重新教育自己為任務。

     他投降了,在這點上已經達成共識。

    事實上,現在他也明白了,做出決定之前很久,他就準備好投降了。

    從他到了仁愛部的那一刻——沒錯,甚至當他和茱莉娅無助地站立着,聽着電屏裡傳來的刺耳聲音讓他們怎麼做的幾分鐘内——他已經看透他試圖以自身對抗黨的力量的輕率及膚淺之處。

    他現在已經知道,思想警察就像透過放大鏡看甲蟲一樣看了他七年整。

    每一個具體動作,每一句大聲講出來的話都逃脫不了他們的監視,沒有一種思緒他們猜不出來。

    他們甚至把那粒白色灰塵小心放回到日記本上。

    他們給他放過錄音,展示過照片,有幾張是茱莉娅跟他自己的合影,對了,甚至還有……他不能再跟黨作對,再說黨也是對的,必然如此。

    不朽的、集體的大腦怎麼會錯呢?你又有什麼外在标準來衡量它的判斷呢?理智是個統計學概念,隻是個學會像他們那樣思考的問題。

    隻是—— 他握着鉛筆,感覺又粗又不好用。

    他開始寫下想到的東西,首先以笨拙的大寫字母寫下: 自由即奴役 然後幾乎沒停頓就又寫下: 二加二等于五 接下來卻出現了停滞。

    他的大腦好像在躲避什麼,似乎無法集中思想。

    他知道自己明白接下來是什麼,卻暫時記不起來。

    确實記起來時,隻是通過有意識的推理,而非自動出現。

    他寫道: 權力即上帝 他接受了一切。

    過去可以被篡改,過去從未被篡改過。

    大洋國在跟東亞國打仗,大洋國一直在跟東亞國打仗。

    瓊斯、艾朗森和魯瑟福犯下了被指控的罪行,他從未見過可以推翻他們罪行的照片,從未存在,是他杜撰出來的。

    他想起來他記住過相反的事情,但那是錯誤的記憶,自欺的産物。

    這全都多麼容易啊!隻要一投降,其他都順理成章。

    如同逆流遊泳時,不管你如何用力,水流都把你往回沖,可是突然,你決定順流而下而非逆流而上。

    除了你自己的态度,什麼都沒變化,命裡注定的事情總要發生。

    他幾乎不知道他為何反抗過。

    一切都容易,隻是—— 任何事情都可能對,所謂自然規則全是胡扯,重力定律是胡扯。

    奧布蘭說過:“如果我想像個肥皂泡一樣浮離于地闆,我就能做到。

    ”溫斯頓琢磨出來了:“如果他認為他浮離于地闆,而我同時認為我看到他這樣做,那麼這件事就是發生了。

    ”突然,就像淹沒于水下的一大塊殘骸露出水面那樣,一個想法突然浮現在他的腦海:“它不會真的發生,而是我們想象出來的,是幻覺。

    ”他馬上壓住了這個念頭,其謬誤之處顯而易見。

    它預先假定在某處,在個體外部存在一個“真實的”世界,其中發生着“真實的”事情。

    然而又怎麼會存在這樣一個世界?事情全發生在大腦裡,不管是什麼,隻要在大腦裡發生,就真的發生了。

     他輕而易舉就清除了那個謬見,沒有受其誘惑的危險,但他仍然意識到,他永遠不該動這種念頭。

    大腦應該在危險思想冒頭之際産生一個盲點,這個過程應該是自動的,本能的,在新話裡,被稱為“止罪”。

     他開始鍛煉自己學習止罪,他向自己提出命題——“黨說地球是平坦的”,“黨說冰比水重”——然後訓練讓自己看不到或者理解不了與其矛盾的觀點。

    這并不容易,它需要很強的能力和即時反應。

    例如,像“二加二等于五”這樣一句陳述所引出的算術問題,就非他的思維所能解決。

    這也需要大腦類似體育運動那樣活動,在某一刻能運用最精細的邏輯,而在下一刻變得意識不到最基本的邏輯錯誤。

    愚蠢像智慧一樣必要,也同樣難以學到。

     同時,他的腦子裡部分也在琢磨要多久他們會槍斃他。

    “一切都取決于你自己。

    ”奧布蘭這樣說過,然而他知道不能靠有意識的行為讓這天提前到來。

    可能在十分鐘之後,或者十年之後。

    他們可能把他單獨關押好幾年,可能把他送進勞改營,可能像有時會做的,釋放他一段時間。

    完全有可能的是,被槍斃之前,他被逮捕和被審訊的整套情節都會重演一遍。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死亡從來不會在某個預期的時間到來。

    傳統做法——未曾說出口的傳統做法,不管怎樣你會知道,但從未聽别人說起過——就是他們會從後面槍斃你,總在腦袋後面,沒有警告,就在你順着走廊從一間牢房走向另一間時。

     某天——不過“某天”不是正确的用詞,隻是因為它可能在某個深夜,可以說曾經——他陷入奇特而極其愉快的幻想。

    他正順走廊走着,等待着子彈。

    他知道子彈在下一刻就要到來。

    一切都解決了,消除了,和解了。

    不再有疑惑,不再有争辯,不再有痛楚,不再有恐懼。

    他的身體健康而強壯,他輕快地走着,因為感動而快樂,有種走在陽光下的感覺。

    他不再是走在仁愛部裡那道長長的白色走廊上,而是在一條陽光普照的過道上,有一公裡寬。

    走在那裡,他好像處于藥物作用下的極度興奮中。

    他是在黃金鄉,走在野兔啃噬的草場上的一條小徑上,他能感受到腳下短短的、富于彈性的草地和照在臉上的溫暖陽光。

    草場邊上是榆樹,在微微顫動着,草場盡頭某處是那條溪流,鲮魚在柳樹之下的綠色池塘裡懶懶遊動着。

     突然,他變得驚恐萬狀,汗水順着他的脊梁一下子流下來。

    他聽到自己在大聲喊叫: “茱莉娅!茱莉娅!茱莉娅,我的愛人!茱莉娅!” 有那麼一陣子,他有了極其強烈的幻覺,就是茱莉娅出現在他面前。

    她似乎不僅出現了,而且到了他體内,似乎她進入了他的皮膚肌理中。

    那一刻,他對她的愛比他們在一起并且自由時還要強烈得多,他也知道在某個地方,她還活着,而且需要他的幫助。

     他又躺回床上。

    他做了什麼?那軟弱的一刻會讓他的苦役增加多少年? 又過了一陣子,他聽到外面響起皮靴聲。

    他們不可能不對這樣的發作進行懲罰。

    如果他們以前不曾知道,這次則是知道了,也就是他正在違反和他們之間達成的協議。

    他服從黨,卻依然仇恨黨。

    過去,他在順從的外表下掩藏着異端思想,現在又後退了一步:他在大腦裡已經投降,卻希望自己的内心深處保持不變。

    他知道自己做錯了,卻甯願做錯。

    他們會明白的——也就是說奧布蘭會明白,在那愚蠢的一聲叫喊裡,一切全坦白出來了。

     他隻能從頭開始,也許要花上幾年。

    他撫摸自己的臉龐,想讓自己熟悉新的模樣。

    他的臉頰凹陷很深,顴骨摸着很尖,鼻子變平了。

    另外,從上次看到自己的鏡中模樣以來,他領到了一副新的假牙。

    在不知道自己的臉龐是什麼樣時,不容易保持難測的表情,不管怎樣,僅僅控制外表還不夠。

    他第一次認識到,要想保住秘密,必須把它藏得連自己也不知道。

    你必須時時知道它就在那兒,然而不到需要時,你必須永遠不讓它以任何叫得上來的名堂進入你的意識。

    從此以後,他必須不止要想得正确,還必須感覺正确,夢得正确。

    同時,他也必須把自己的仇恨鎖在體内,它就像是個有形的球體,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卻跟他的其餘部分沒有聯系,類似囊腫。

     有一天,他們會決定槍斃他,說不準何時發生,然而可以提前幾秒鐘猜到。

    總是從後面,正在走廊上走着時,隻要十秒鐘就夠。

    那時,他體内的世界會翻轉過來,然後突然之間,不說一句話,沒有停下腳步,臉上的表情一點沒變——僞裝突然撤下。

    砰!他仇恨的炮群開火了。

    仇恨會像熊熊大火一樣充滿他,幾乎就在同時,砰!子彈來了,太晚了,或者太早了。

    他們會在改造他的大腦之前把他崩成碎片,那種異端思想會不受懲罰,未曾悔悟,永遠在他們的掌握之外。

    他們會在自身的完美之上崩一個洞。

    死時仍然仇恨他們,這就是自由。

     他閉上眼睛。

    這比接受一條思維準則還要困難,是個自我貶低、自我糟塌的問題,他一定會投入到最最肮髒的污穢中,而最可怕、最令人厭惡的會是什麼?他想到了老大哥。

    那張巨大的面孔(因為經常在宣傳畫上看到,他總覺得有一米寬)好像自動浮現在他腦海,長着濃密的黑色八字胡,眼睛跟着人轉來轉去。

    他對老大哥的真實感情是什麼? 過道裡響起了沉重的皮靴聲,鐵門當的一聲打開了,奧布蘭走進牢房。

    他身後,是那個長着蠟像臉的警官和身穿黑制服的看守。

     “起來,”奧布蘭說,“過來。

    ” 溫斯頓站在他面前,奧布蘭把雙手放在溫斯頓的肩膀上,死死盯着他。

     “你有過欺騙我的想法,”他說,“那是愚蠢的。

    站直一些,看着我的臉。

    ” 他頓了一下,然後又以更溫柔的聲音說: “你在進步,在思維上,你隻有很小的毛病,隻是情感上沒進步。

    告訴我,溫斯頓——記着,别撒謊,你知道我總能識别謊言——告訴我,你對老大哥的真實感情是什麼?” “我恨他。

    ” “你恨他,好,那麼你該進入最後一個階段。

    你必須熱愛老大哥,單是服從還不夠,你必須熱愛他。

    ” 他松開溫斯頓,把他向着看守輕推了一下。

     “一〇一房間。

    ”他說。

     5 在他被關押的每個階段,他都知道——或者說他似乎知道——他在那幢沒有窗戶的大樓裡的方位,也許在氣壓上有些微差異。

    看守毆打他的那間牢房是在地下,奧布蘭審訊他是在高處靠近樓頂的地方。

    現在這個地方是在地下許多米,在最下邊。

     這間牢房比他待過的牢房中的多數都要大一些,但他幾乎沒注意周圍的情況,隻注意到他正前方有兩張小桌子,每張上面都鋪了綠呢布。

    其中一張離他隻有一兩米,另外一張還要遠些,靠近門口。

    他被直直綁在一張椅子上,緊得讓他不能活動分毫,連腦袋也不能。

    有個類似墊子的東西從後面緊緊夾着他的腦袋,迫使他往正前方看。

     有一陣子,他獨自待着,後來鐵門打開,奧布蘭走進來。

     “你曾經問過我,”奧布蘭說,“一〇一房間裡有什麼,我告訴過你,你是知道答案的,每個人都知道。

    一〇一房間裡的東西是世界上最可怕的。

    ” 鐵門又打開了,走進一個看守,手裡提着一個鐵絲編織的東西,是盒子或籃子之類。

    看守把它放在遠處那張桌子上。

    因為奧布蘭所站的位置,溫斯頓看不到是什麼。

     “什麼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奧布蘭說,“這要因人而異。

    可能是被活埋,或者被燒死,或者被淹死,或者被用釘子釘死,或者是别的五十種死法。

    然而對有些人來說,最可怕的可能是很普通的東西,根本不緻命。

    ” 奧布蘭往旁邊挪了一點,溫斯頓得以更清楚地看到桌子上那件東西。

    它是個長方形鐵絲籠,有個可以拎的把手。

    固定在前端的,是個看上去像是擊劍面罩的東西,凹面向外。

    雖然相距三四米,他仍能看出籠子被縱向隔成兩半,每間裡面都有某種動物。

    是老鼠。

     “對你而言,”奧布蘭說,“世界上最可怕的正好是老鼠。

    ” 溫斯頓第一眼看到籠子,立刻像有預感一般全身戰栗起來,另外還有種不太清楚的恐懼感。

    但在此時,他突然明白籠子前端安裝面罩狀東西的意圖何在,他感到五内俱寒。

     “你不能那樣做!”他聲音嘶啞地高聲喊道,“你不會的,不會的!那不可能!” “你還記得嗎?”奧布蘭說,“那些在你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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