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司裡擔任某要職。
他三十歲左右,喉頭突出,一張大嘴巧舌如簧。
他頭有點往後仰着,而且由于他坐的角度,讓他的眼鏡片反射着光亮。
從溫斯頓的角度,隻看到兩個空圓盤,看不到眼睛。
微微有點可怕的,是他那張嘴裡流瀉出的聲音,幾乎一個詞也分辨不出來。
隻有一次,溫斯頓聽到一組短語——“完全徹底鏟除戈斯坦因主義”——很快地一口氣全迸出來,像是鑄成一行的鉛字。
其餘僅僅是噪音,是一片叽叽嘎嘎之聲。
然而,盡管你無法聽清他在說什麼,但對他話裡的基本内容,還是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他可能在譴責戈斯坦因并要求對思想犯及破壞分子采取更嚴厲的措施,可能在猛烈抨擊歐亞國部隊的暴行,可能在歌頌老大哥或者馬拉巴爾前線的英雄。
這些都沒關系,不管他說的是什麼,可以肯定的是,他所說的每個字都絕對正統、絕對英社。
溫斯頓看着那張沒有眼睛的臉和一張一合的下巴時,有了種奇特的感覺,即這不是個真正的人,而是個假人。
不是那個人的大腦,而是他的喉頭在控制他的語言。
從他嘴裡冒出的玩意兒有字也有詞,可那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講話,而是無意識狀态下發出的噪音,就像鴨子的嘎嘎叫聲。
塞姆沉默了一會兒,他用勺子柄在那攤炖菜上畫着圖案。
來自鄰座的聲音仍在很快地嘎嘎叫,盡管周圍一片喧嘩,卻仍清晰可聞。
“新話裡有個詞,”塞姆說,“不曉得你知不知道:‘鴨講’。
就是像鴨子那樣嘎嘎叫着說話。
它是那種具有兩種相反意義的詞,挺有意思。
用在敵人身上是辱罵,用在與你意見一緻的人身上,就是贊揚。
”
毫無疑問,塞姆将被蒸發掉,溫斯頓又再次想道。
他想着想着,感到一絲悲哀,盡管他很清楚塞姆輕視他,還有點不喜歡他,有理由的話,也完全有可能把他溫斯頓當做思想犯揭發。
塞姆身上有點隐隐約約不對勁的地方,他缺少某種東西:謹慎,超脫,一種藏拙的能力。
不能說他不正統,他信仰英社的原則,對老大哥懷有崇敬之心,聽到打勝仗就歡欣鼓舞,痛恨異端分子,不僅是真心實意,而且有種不可遏制的熱情,消息也頗靈通,為一般黨員所不及。
但他多多少少有點靠不住,有些最好不說的話他會說出來,讀書讀得太多,經常光顧栗樹咖啡館,那是畫家和音樂家出沒的地方。
沒有法律,甚至也沒有不成文的法律規定不可以時常光顧栗樹咖啡館,但不知為何,那裡是個不祥之地。
那些名譽掃地的黨的前領導人被清洗前,經常在那裡相聚。
據說幾年或幾十年前,戈斯坦因自己有時也在那裡露面。
塞姆的命運不難預見,然而仍然存在這一事實:要是塞姆掌握了他的——也就是溫斯頓的——秘密想法哪怕隻有三秒,就會馬上向思想警察揭發他。
就此而言,誰都會那樣做,但塞姆會最積極。
光有熱情還不夠,正統是無意識。
塞姆擡起頭。
“帕森斯來了。
”他說。
他似乎話裡還有話:“那個操蛋的蠢貨。
”帕森斯,也就是與溫斯頓同在勝利大廈的住戶,确實正從食堂那邊穿過來。
他身體發福,中等個頭,淡色頭發,臉長得像青蛙。
他現年三十五歲,脖子和腰部已經堆上了一坨坨脂肪,然而動作卻敏捷得像個小夥子。
他的整個外表像那種長得大塊頭的小男孩。
盡管他穿的是普通工作服,你仍然幾乎不可能不想象他穿的是偵察隊的那種藍短褲、灰襯衫,戴着紅領巾。
腦子裡想起他的模樣時,總會想到一對胖得有了小坑的膝蓋和胖鼓鼓的小臂上挽起來的衣袖。
确實,隻要遇到集體遠足或者其他活動,能讓他有理由穿短褲時,帕森斯總是無一例外地再次穿上短褲。
他向他們兩位喜氣洋洋地說了聲“你好,你好”,就在這張桌子前坐了下來,馬上帶來一股濃烈的汗臭。
他那張粉紅色臉龐上挂滿了汗珠。
他的出汗能力真是令人咋舌。
在集體活動中心,總能根據乒乓球拍把的潮濕程度判斷出他何時打了球。
塞姆已經拿出一張紙條,上面有一列單詞。
他用手指夾着一杆蘸水筆在研究着。
“你瞧他吃飯時間還用功呢,”帕森斯用肘部頂了一下溫斯頓說,“熱情萬丈啊,是不是?你在幹什麼,夥計?我估計對我來說太高深了。
史密斯夥計,我跟你說我幹嗎要追着你。
是為了你忘了交的捐款。
”
“什麼捐款?”溫斯頓問道,下意識就去摸錢包。
大家工資的四分之一必須主動捐出去,名堂多如牛毛,很難每項都記得清楚。
“為仇恨周的,你知道——每家都要出。
我是我們那個區的出納。
我們可是在全力以赴,要大張旗鼓地表現一番。
我跟你說,要是勝利大廈挂的旗幟數量在整條街上拿不了第一,你可怪不到我頭上。
你答應過我捐兩塊錢。
”
溫斯頓找到兩張皺巴巴、髒兮兮的鈔票遞給帕森斯,後者用文盲的那種整潔字體記到一本小筆記本上。
“還有,夥計,”他說,“聽說我那個小崽子昨天用彈弓打了你,為這事我把他狠狠修理了一頓,真的。
我告訴他再那麼幹,就沒收他的彈弓。
”
“我想他是因為沒看成處決人而有點兒不開心。
”溫斯頓說。
“哎,對了——這就是我想說的意思,這反映了他思想對頭,是不是?雖然他們是淘氣的小崽子,兩個都是,不過他們的熱情可真沒說的!他們想的隻是偵察隊,當然還有戰争。
你知不知道我那個小女孩上星期六,也就是在她們的中隊去伯克海姆斯德方向遠足時幹了件什麼事?她叫上另外兩個女孩跟她一起從遠足隊伍裡開溜,花了整整一下午時間跟蹤一個陌生人。
她們跟了他有兩小時,一直穿過森林,到了阿默夏姆後,向巡邏隊揭發了那個人。
”
“她們幹嗎要那麼幹?”溫斯頓多少有點吃驚地問。
帕森斯又洋洋自得地說:
“我的小孩兒認準他是個敵特之類的角色——比如說可能是空投下來的。
但是關鍵在這兒,夥計。
你猜猜她一開始是怎麼注意上他的?她看到他穿了雙古怪的鞋子,所以有可能是個外國人。
對七歲的小孩子來說夠聰明的了,對不對?”
“那人後來怎麼樣了?”
“哦,那個嘛,我當然不知道喽。
可要是這樣了,我可一點兒也不會吃驚。
”他做了個步槍瞄準的動作,嘴裡還發出開槍聲。
“好。
”塞姆心不在焉地說。
他仍在看那張紙條,頭也沒擡一下。
“當然,我們不能掉以輕心。
”溫斯頓老老實實地表示贊同。
“我的意思是如今還在打仗。
”帕森斯說。
像是為了确認這一點,正好在他們頭頂的電屏裡傳出一陣小号聲。
但這次不是宣布一次軍事勝利,而隻是來自富足部的一則通知。
“同志們!”一個慷慨激昂的年輕聲音高聲說,“注意,同志們!我們有喜訊要宣布!我們在生産上又打了勝仗!根據剛剛完成的對各種消費品的統計,過去一年裡,生活水平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以上。
今天上午,在大洋國各地都有無法勸阻的自發遊行。
勞動者邁出工廠和辦公室,在街道上舉旗遊行,以表達對老大哥的感激之情。
他的英明領導帶給了我們嶄新的幸福生活。
這裡有一些統計數字:食品——”
“我們嶄新的幸福生活”這幾個詞出現了好幾次,這是富足部最近喜歡用的。
帕森斯的注意力也被小号聲吸引過去。
他坐在那裡聽着,表情嚴肅,張着嘴巴,也有點聽明白後不耐煩的樣子。
他聽不懂數字,但是他明白在某種意義上,那些數字是帶來滿足的原因。
他早已掏出一個肮髒的大煙鬥,裡面填了一半焦黑的煙絲。
一星期的煙絲定量隻有一百克,很少可以将煙鬥裝得太滿。
溫斯頓在吸一根勝利煙,小心翼翼地水平拿着。
新定量到明天才有,而他隻剩四根了。
他暫時閉上眼睛,對遠處的喧嘩充耳不聞,而是在聽電屏裡連續播放的聲音。
似乎甚至還提到,因為老大哥把巧克力定量提高到二十克而舉行了向他表示感謝的遊行。
他想到不過是昨天才宣布定量被降至一星期二十克,有沒有可能才過了二十四小時,他們就又輕易相信了?沒錯,他們又相信了。
帕森斯以他那種畜牲般的蠢勁很容易就相信了,旁邊桌子上那個看不到眼睛的家夥狂熱地相信了,而且懷着滿腔怒火,要把會上提出上星期的定量是三十克的任何人挖出來,批判他,蒸發他。
塞姆通過某種更為複雜的方式也相信了,那需要用到雙重思想。
如此說來,他是不是獨一無二地擁有那種記憶?
離奇的統計數字繼續從電屏裡湧将出來。
跟去年相比,有了更多衣服,更多房屋,更多家具,更多飯鍋,更多燃料,更多輪船,更多直升飛機,更多書籍,更多嬰兒——除了疾病、犯罪和精神病,一切都更多了。
一年年,每分鐘,每個人,所有事,都在向上嗖嗖地快速發展。
跟塞姆剛才那樣,溫斯頓拿起勺子,在桌子上流淌着的蒼白色肉汁裡随意劃拉,把原來的一長溜劃拉成了一幅圖案。
他帶着恨意沉思着生活的物質結構。
是不是一直就是這樣?是不是食物一直就是這個味道?他環顧食堂。
這是一間天花闆很低、人頭攢動的屋子,牆上由于人們身體的無數次觸碰而變得肮髒;金屬桌椅破破爛爛,間隔近得坐下能互相碰到肘部;彎了柄的勺子,變形的托盤,粗糙的白杯子;所有東西的表面都有油膩,所有裂縫裡都有污垢;還有劣酒、劣質咖啡、金屬味炖菜和髒衣服相混合的怪味。
在你的胃和皮膚裡,總有種抗議的感覺,就是你被騙走了原本有權擁有的某種東西。
确實,他對所有事物的記憶都沒有太大差别。
在他能夠清楚記得的無論哪個時候,從來都是吃的東西不大夠,内衣或襪子總是到處有洞,家具總是陳舊不堪,以至于就要散架,房間裡暖氣供應不足,地鐵擁擠不堪,房屋搖搖欲墜,面包黑糊糊的,茶葉變成稀缺之物,咖啡嘗來像是髒東西,香煙供應不足——除了合成的杜松子酒,什麼都不便宜,什麼都缺乏。
缺乏舒适感,灰塵彌漫,所用不足,冗長的冬季,黏糊糊的襪子,從來不開的電梯,冰涼的水,粗砂般的肥皂,散落開來的香煙,味道奇差的食物。
當然,随着年紀增長,事情必然變得更糟些。
盡管如此,如果上述一切能讓人心生厭惡,難道不說明了正常的發展不應該是這樣?為什麼一定需要一些年代久遠的記憶,讓人記着以前并非如此時,才會覺得這些是不可忍受的?
他又環顧了食堂一眼。
幾乎每個人都長得醜陋,就算穿的是藍色工作服之外的其他衣服,也仍然醜陋。
屋裡那頭的一張桌子前,隻有一個人坐在那兒,是個矮個子,長得特别像甲蟲。
他在喝一杯咖啡,一雙小眼睛猜疑地掃來掃去。
溫斯頓心想,不往周圍看一看,太容易就會相信黨所樹立的完美體格形象——身材高大、肌肉發達的男青年和胸部豐滿的少女,頭發金黃,生氣勃勃,曬足太陽,無憂無慮——不僅存在,甚至占大多數。
實際上依他所見,第一空域的大部分人都身材矮小、皮膚發黑、長相難看。
奇怪的是,那種長得像甲蟲的人在部裡的數量激增:又矮又胖的男人,沒多大年紀就發福,腿短,走路動作奇快,胖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眼睛小之又小。
似乎在黨的主宰下,最盛産這種體型的人。
富足部的通知播報完了,又響起一聲小号,接下來播放的是又尖又細的音樂。
因為受到數字的轟炸,帕森斯被喚起了一點隐約的熱情,取下嘴裡的煙鬥。
“富足部今年幹得确實不錯。
”他說着還會意地晃了晃頭,“順便問一句,史密斯夥計,我估計你也沒有剃須刀片可以讓給我用?”
“一片也沒有,”溫斯頓說,“我自己一個刀片都用了六星期了。
”
“噢,這樣啊——隻是随便問問,夥計。
”
“對不起。
”溫斯頓說。
鄰桌那個像鴨子般嘎嘎叫的聲音剛才在播報富足部通知時暫停了一會兒,這時又響起來,跟以前一樣刺耳。
不知為何,溫斯頓突然想起帕森斯太太,想到她稀疏的頭發和她臉上皺紋裡的灰塵。
用不了兩年,她的孩子會向思想警察告發她。
帕森斯太太将被蒸發掉,奧布蘭會被蒸發掉。
另一方面,帕森斯永遠不會被蒸發掉,那個看不到眼睛、嘴裡嘎嘎叫的家夥将永遠不會被蒸發掉,那些甲蟲一樣在部裡迷宮般的走廊裡敏捷穿行的男人也永遠不會被蒸發掉。
那個黑頭發女孩,也就是小說司的那個女孩——她也永遠不會被蒸發掉。
他好像本能地知道誰會活下來,誰會被消滅,隻不過至于什麼是活下來的原因,有點不容易說出來。
就在此時,他被猛地從沉思中拉回到現實。
鄰桌的女孩半轉過身,是那個黑頭發女孩。
她在斜視他,但奇怪的是她看得很專心。
在他們眼光接觸的刹那,她又望向别處。
溫斯頓的脊背上冒出汗來,一種極度恐懼的感覺掠過他的心頭。
這種感覺幾乎轉瞬即逝,然而留下一種讓人不得安甯的難受感覺。
她為什麼要注視他?為什麼總在跟蹤他?不幸的是,他記不清楚他到這裡坐的時候,她是否已經坐在那張桌子前,還是她後來才去的。
但不管怎樣,在那次兩分鐘仇恨會裡,她無緣無故坐在他身後。
很有可能,她真正的目的是想聽清楚他喊得夠不夠響亮。
他又有了以前的想法:很可能她并非真的是思想警察的一員,然而還是那句話,正是業餘警察才最危險。
他不知道她看了他有多久,但有可能多達五分鐘,有可能他的表情沒能完全控制住。
在公共場合或電屏視域之内,讓心思信馬遊缰危險之至,最細微的事情也可能會暴露自己:一次不由自主的痙攣,一個下意識的焦慮表情,一種自言自語的習慣——就是那種暗示不正常或者有所隐瞞的小細節。
不管怎樣,臉上帶着不當的表情(例如在聽到宣布某個勝利消息時露出懷疑的表情),本身就是件應該受到懲罰的罪過。
新話裡甚至有“表情罪”一詞,指的就是這個。
那個女孩又轉過身子。
也許說到底,她并非真的在跟蹤他,也許她連續兩天和他坐得那樣近隻是碰巧。
他的煙卷已經熄滅,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桌子邊上,要是能讓煙絲不掉出來,他可以在下班後吸。
鄰桌那個男人很可能是個思想警察,很可能他史密斯三天内會被關進仁愛部的牢房,但是煙頭不可浪費。
塞姆疊起那張紙片放進口袋。
帕森斯又滔滔不絕起來。
“夥計,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他嘴裡含着煙鬥,格格笑着說,“就是那次我的兩個小家夥點火燒了市場上那個老女人的裙子?那是因為他們看到她用一張B.B.的宣傳畫裹香腸。
他們悄悄溜到她身後,用一盒火柴把她裙子點着了。
我想她給燒得夠戗。
還是小崽子啊,是不是?可真是熱情萬丈!那就是他們如今在偵察隊裡接受的一流訓練——甚至比我那時候接受的訓練還要好。
你知道他們最近發了什麼嗎?能隔着鎖眼聽聲音的助聽器!我那個小女孩有天晚上拿回家在我們的起居室試用,還說比她單用耳朵在鎖眼上能多聽到一倍的聲音。
當然我得跟你說,那隻是個玩具。
不過仍然能培養他們的正确思想,對不對?”
就在這時,電屏裡發出一聲刺耳的哨聲,是該回去工作的信号。
他們三個人都一跳而起去搶乘電梯,溫斯頓那根煙卷裡的煙絲掉了出來。
6
溫斯頓在寫日記: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一個漆黑的夜晚,在某個大火車站附近一條窄窄的小街上。
她站在牆邊的門口,就在一盞幾乎一點也不亮的路燈下。
她面容年輕,脂粉塗得很厚,事實上是脂粉吸引了我,白得像面具,還有鮮紅的嘴唇。
女黨員從不塗脂抹粉。
街上别無一人,沒有電屏。
她說兩塊錢,我——
他一時覺得很難寫下去。
他閉上眼睛,用手指壓迫眼球,想擠出那幅不斷出現的畫面。
他幾乎有種不可遏止的沖動,想扯着嗓子喊出一連串髒話,或者以腦袋撞牆,用腳踢桌子,把墨水瓶扔出窗外——也就是做任何一種要麼激烈、要麼聲音大、要麼會帶來疼痛的事,好讓他有可能不再去想那些折磨他的記憶。
他想,你最大的敵人是自己的神經系統,你内心的緊張随時可能會以可見的表象反映出來。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