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幾周前在街上碰到的一個男人:那是個很是其貌不揚的男人,黨員,年齡在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長得又高又瘦,手裡拿了個公文包。
他們相距幾米遠時,他注意到那個男人的左臉突然可以說是因為痙攣而扭曲了一下,他們擦肩而過時又是一下。
僅僅扯動了一下,一絲顫動,就像照相機的快門喀嚓一下那樣迅速,顯然是習慣使然。
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那個可憐鬼是完蛋了。
最可怕的是,那一舉動很可能是下意識的。
然而最緻命的危險是說夢話,在溫斯頓看來,那防不勝防。
他吸了口氣,繼續寫道:
我跟着她進了門,穿過後院進到一間地下室廚房。
那裡靠牆處有張床,桌子上有盞燈,擰得很暗。
她——
他咬緊牙關,有種想嘔吐的感覺。
想到地下室裡那個女人的同時,他還想到了凱瑟琳,他的妻子。
溫斯頓是已婚的——不管怎麼說,他結過婚,很可能仍屬已婚,因為據他所知,他的妻子還活着。
他好像又聞到地下室裡那種不新鮮的氣味,它混合着臭蟲、髒衣服和廉價的劣質香水味,但仍然誘人,因為女黨員從來不用香水,也不可能想象她們會用,隻有群衆才用。
在他看來,香水味與私通密不可分地攪和在一起。
跟着那個女人進去時,那是他大約兩年來頭一次行為不檢點。
當然,和妓女發生關系在被禁止之列,不過它是那種你間或會鼓起膽量去違反的規定。
危險,但也不是事關生死。
被抓到和妓女在一起,可能意味着要在勞改營待上五年。
未犯其他罪行的話,不會判得更多。
這件事也很容易,前提是别被當場抓到。
貧民窟那裡,到處是願意出賣自己肉體的女人,甚至有些女人的索價隻是一杯杜松子酒而已,群衆不允許喝這種酒。
黨雖然沒有明确表示,卻傾向鼓勵賣淫,以使未能完全壓制的本能有途徑發洩。
單純的放蕩并無太大關系,隻要是在偷偷摸摸和缺乏樂趣的情況下進行,而且隻涉及底層被鄙視階層的女人。
不可饒恕的罪行乃是黨員之間的亂搞,但是——盡管在大清洗中,被告都無一例外坦白犯了這種罪——很難想象真的會發生這種事。
黨的目标不僅是阻止男人和女人形成相互忠誠的關系,這種關系可能是黨無法控制的,黨真正的也是未曾講明的目的,是讓性行為完全沒有快樂。
不要愛得過分,因為性欲就是敵人,不管婚内還是婚外。
所有黨員之間的婚姻必須由某個專門為此成立的委員會批準,但是——指導原則卻從未明白列出——如果兩個人給别人造成印象,就是他們在肉體上相互吸引的話,他們總是結不成婚。
婚姻唯一被承認的目的,是生出為黨服務的後代。
性交被視為一種有點讓人惡心的小手術,就像灌腸。
同樣,這也從未明明白白寫出來過,但它是以間接方式,向每個黨員從孩童時期就開始灌輸的。
甚至還有像青少年反性聯盟這種組織,它鼓吹男女完全獨身,所有孩子都由人工受精得來(新話裡叫“人受”),然後由公家撫養。
溫斯頓明白他們并非絕對說到做到,然而不管怎樣,這與黨的主要意識形态一緻。
黨正在試圖扼殺性本能,或者說如果不能完全扼殺,就扭曲它,醜化它。
他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但好像這是自然而然的事。
至少在女性身上,黨的努力大體上是成功的。
他又想起了凱瑟琳。
他們分居已有九年、十年——差不多十一年了。
奇怪的是他極少想到她,他會一連好幾天忘了自己是已婚的。
他們在一起才過了十五個月。
黨不允許離婚,不過如果沒有孩子,傾向于鼓勵分居。
凱瑟琳身材高挑,淡色頭發,很嚴肅,舉止極為得體。
她的臉部輪廓分明,老鷹一般,如果不了解這張臉背後幾乎是空洞無物,就可能認為這是一張尊貴的臉。
他們剛結婚後不久,他就認定了——雖然隻是因為比起其他絕大多數人,他對她更熟悉罷了——在他認識的所有人當中,她毫無疑問是最愚蠢、最俗氣、頭腦最空洞的一個。
她的腦子裡除了标語,沒有别的想法,無論什麼樣的蠢話,隻要出自于黨,她一概——絕對是一概接受。
他在内心給她起了個外号,叫“人體錄音”。
但如果不是純粹為了某件事,他還是能忍着和她一起生活的,那就是性。
他每次一碰她,她就好像往後縮,而且繃緊了身體,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個有關節的木頭人。
奇怪的是,即使在她緊摟他時,他還是有種她同時也在用盡全力推開他的感覺,她緊繃的肌肉給他造成了這種印象。
她會閉着眼躺在那兒,既不反抗,也不合作,然而是順從的。
這點特别讓人難堪,再過上一段時間,就變成令人讨厭的了。
但即使那樣,假如雙方都同意保持禁欲,他還是能忍着和她一起生活的,但是怪就怪在凱瑟琳拒絕這樣。
她說如果能夠,他們必須生出一個小孩,所以要繼續有房事,得有規律地每星期一次,除非是在不可能懷孕期間。
她甚至常常早上就提醒他,把它作為一件當天晚上一定要做、不可忘記的事情。
她對這件事有兩種叫法,一是“做寶寶”,二是“我們對黨的義務”——沒錯,她真的那樣叫過。
不久,當指定的那天即将到來時,他開始有了種很恐懼的感覺。
所幸未能養出孩子來,到最後她同意放棄嘗試,不久就跟他分居了。
溫斯頓無聲地歎了口氣。
他再次撿起筆寫道:
她一下子就躺倒在床上,然後馬上沒有一點前奏地,用你能想象到的最粗鄙、最醜陋的動作撩起裙子。
我——
他好像看到自己站在暗淡的燈光下,鼻孔裡充滿臭蟲和廉價香水的氣味。
他心裡有種失敗和憎恨的感覺,甚至在當時,這些感覺仍與關于凱瑟琳那具白色軀體的回憶糾纏在一起。
那具軀體被黨的催眠力永遠施了定身術。
為什麼總是這樣?為什麼他無法擁有自己的女人,而是隔幾年一次來做這種龌龊事?但是真正的戀愛幾乎不可想象。
女黨員都差不多,在她們心裡,禁欲像對黨的忠誠一樣根深蒂固。
通過小心的早期培養,通過比賽和洗冷水澡,通過在學校、偵察隊和青年團裡沒完沒了向她們灌輸的垃圾,通過演講、遊行、歌曲、口号和軍樂,自然的感情已被清除出她們的内心。
理性告訴他肯定有例外,然而他心裡也不相信。
她們一概從不動心,黨也正想讓她們那樣。
他想做的,比想被人愛的願望更強烈的,是摧毀這道貞操之牆,一輩子哪怕就成功一次也好。
帶來歡娛的性行為就是反抗。
欲望是思想罪。
即使是喚醒凱瑟琳的欲望——如果他做到過——也算是誘奸,盡管她是他的妻子。
但是這件事的剩餘部分還是要寫下來。
他寫道:
我擰亮了燈。
我在燈光下看到她時——
在陰暗中待過之後,煤油燈光好像很明亮。
他第一次看清那個女人的樣子。
他向她邁近一步,然後停下來,心裡充滿欲望和恐懼。
他痛苦地意識到在這種地方的危險性,巡邏隊完全有可能會在他出去時抓住他,事實上,那時他們可能正在門口等着。
怎麼可能不達到目的就走?
一定要寫下來,一定要坦白出來。
在燈光下,他突然看到那個女人是個上歲數的。
她臉上的脂粉厚得似乎有可能像紙闆面具一樣破裂開來。
她頭上有縷縷白發,但真正可怕的,是她的嘴唇有點兒合不攏,除了深深的黑洞别無他物。
她的牙齒全掉光了。
他倉促寫着,筆迹潦草不堪:
燈光下看到她,她是個很老的女人,至少有五十歲,但是我仍然沒遲疑就幹了那事。
他用手指壓着眼皮。
他終于把它寫下來了,但是感覺沒什麼不同。
這個辦法沒奏效。
那種想扯開嗓子喊髒話的沖動跟以前一樣強烈。
7
“如果有希望,”溫斯頓寫道,“它就在群衆身上。
”
如果有希望,它一定是在群衆身上,因為隻有在那裡,在那些被漠視的大批人身上,在占大洋國人口百分之八十五的人身上,才有可能産生将黨摧毀的力量。
黨無法從内部推翻,其敵人——如果有敵人的話——無法走到一起并相互确認。
即使傳言中的兄弟會存在——有可能而已——其成員碰頭也隻可能是以三三兩兩的方式。
反抗意味着一個眼神,聲音裡的一點變化,至多會是偶爾的一句傳聞而已。
然而如果群衆能意識到自身的力量,他們不需要密謀,而隻需奮力而起,像馬擺脫蒼蠅那樣抖動身軀。
如果他們願意的話,明天早上就能把黨粉碎。
或早或晚,他們肯定會想到去做那件事,難道不是嗎?但是——
他想起有一次,他正在一條擁擠的街道上走着,突然幾百個極其喧嚣的聲音——女人的聲音——從前邊不遠處的一條小街上傳來。
那是種可怕的憤怒和絕望的聲音,一種低沉而大聲的“噢——噢——噢——噢——噢”聲,嗡嗡的聲音像是一口鐘的回響。
他的心髒猛烈跳動起來。
開始了!他想。
暴亂!群衆終于掙脫羁絆了!到那個地點後,他看到的是兩三百個女人正圍着街邊市場的攤點。
那些女人一臉悲痛,好像是一條正在下沉的船上劫數已定的乘客。
就在那時,普遍的絕望一下子又變成許多張嘴巴的争吵。
好像是某個攤點在賣鐵鍋,是種質量很差的不結實貨色,但是不管什麼樣的飯鍋,總是很難買到。
在那時出乎意料地停止供應了。
成功買到鐵鍋的女人在費勁地拎着鐵鍋向外走,卻被别的人推推搡搡。
還有十幾個人圍着那個攤點吵鬧,指責那個攤主看人賣貨,另外還藏有鐵鍋。
接着又響起一陣大吵大嚷聲。
有兩個身材臃腫的女人,其中一個披頭散發,正在争奪鐵鍋,都在用力想從對方手裡扯過來。
有一會兒,兩個人都在同時用力拉,結果鐵鍋的把手掉了。
溫斯頓厭惡地看着她們。
但是——盡管隻有那麼一陣子——僅僅幾百個嗓子吼出的聲音聽起來幾乎力量駭人!她們為什麼從來不為值得一吼的事也像那樣吼起來?
他寫道:
除非他們覺醒,否則永遠不會反抗;但除非他們反抗,否則不會覺醒。
他想到那幾乎像是從黨的教科書上抄來的。
當然,黨聲稱是自己把群衆從奴役中解放出來。
革命前,他們被資本家殘酷壓迫,吃不飽飯,還要挨打。
女人也被迫在煤礦幹活(事實上現在還有),兒童長到六歲就被賣進工廠。
但同時,完全按照雙重思想的原則,黨教導說群衆天生低人一等,必須用一些簡單的規定把他們置于服從的地位。
事實上對于群衆,人們了解得很少,也沒必要了解很多。
隻要他們繼續幹活、繁衍,他們别的行為就無關緊要。
他們被放任自流,就像阿根廷的平原上沒有籠缰的牛群。
他們過着似乎是返璞歸真、類似他們祖先所過的生活。
他們在貧民窟出生、長大,十二歲開始幹活,度過蓬勃卻短暫的健美和性沖動期,二十歲結婚,三十歲就步入中年,然後死去,多數壽命不超過六十歲。
他們腦子裡想的全是重體力勞動、養家糊口、跟鄰居為雞毛蒜皮之事争吵、電影、足球、啤酒,還有最主要的賭博。
把他們控制住不算困難。
思想警察的特務總在他們中間出沒,傳播謠言,瞄上并消滅被認為有可能變得危險的個别人。
然而沒人努力向他們灌輸黨的意識形态。
對群衆來說,不需要很強的政治感,他們需要擁有的,隻是一種初級的愛國主義感情。
用得上時,可以随時喚起他們的這種感情。
讓他們接受更長工作時間和更少配給。
甚至在他們變得不滿足時——有時确實會——其不滿足感也不會帶來什麼後果。
由于缺乏總體上的概念,他們隻會專注于一些細枝末節的不如意之事,從來看不到還有更大的罪惡。
絕大多數群衆家裡甚至沒有電屏,連民警也很少管他們的事。
倫敦的犯罪率極高,是一個充斥着小偷、強盜、妓女、毒品小販和形形色色騙子的天地,但是因為犯罪都發生在群衆自己中間,因而無關緊要。
在所有道德問題上,他們也被允許繼承其先輩的規範。
黨在性問題上的禁欲主義并未強加給他們。
亂交不受懲罰,允許離婚。
甚至如果群衆表露出有宗教信仰的需求或者願望,也能得到許可。
他們不配被懷疑,正如黨的标語所稱:“群衆和動物是自由的。
”
溫斯頓的手往下探,小心地撓了撓靜脈曲張的潰瘍處,那裡又癢了起來。
有件事他每次都會想起,即不可能知道革命前生活的真正情形如何。
他從抽屜裡拿出一本小孩用的曆史課本,是從帕森斯太太那裡借來的。
他開始把課本上的一段抄進日記裡:
在過去(課本上寫道),在偉大的革命之前,倫敦并非是我們如今所知的美麗城市,而是個黑暗、肮髒、無比糟糕的地方,隻有極少數人能吃飽飯,而成千上萬的窮人腳上沒有靴子穿,頭上無片瓦遮身。
年齡不比你大的兒童每天必須為兇殘的主人工作十二個小時,他們動作太慢的話,就會被主人用鞭子抽打,隻有不新鮮的面包皮和水來填腹。
然而在一片赤貧狀态下,卻有幾幢華美大屋,裡面住的是富人,有多達三十個仆人服侍他們。
這些富人被稱為資本家。
他們長得肥胖而醜陋,面相邪惡,就像本頁後面的插圖那樣。
你可以看到,他身穿長長的黑色大衣,那被稱為大氅。
頭上戴的是頂古怪而發亮的帽子,樣子像是火爐管,被稱為高頂禮帽。
這就是資本家的統一着裝,其他任何人都不允許穿。
資本家擁有世界上的一切,其他所有人都是他們的奴隸。
他們擁有一切土地、一切房屋、一切工廠和一切金錢。
任何人不服從他們,他們可以把他投進監獄,或者讓他失去工作而餓死。
普通人跟資本家說話時,必須向他鞠躬作揖,取下自己的帽子,稱他為“先生”。
全體資本家的頭領被稱為國王,而且——
但他已經知道下文如何。
還會提到身披細麻法衣的主教、身披白鼬皮長袍的法官、足手枷具、懲罰踏車、九尾鞭、市長老爺的宴會和親吻教皇的腳尖等。
另外還有種叫做“初夜權”的名堂,大概不會在給兒童用的課本上提到。
它是一條法律,也就是每個資本家都有權跟在他工廠裡幹活的女工睡覺。
你怎能判斷出有多少是謊言?有可能人們如今的平均生活水平确實比革命前提高了一點,唯一相反的證據,是你骨頭裡的無聲抗議,那是種本能的感覺,即你對現在的生活狀況無法忍受,而在别的某個時期肯定不一樣。
他突然想到,現代生活的真正獨具特色之處,并非它的殘酷和不安全,而隻是一無所有、肮髒和倦怠。
看看周圍吧,生活不僅跟電屏裡喋喋不休的謊言毫無相似之處,跟黨想努力達到的理想境界比較起來,更是天差地别。
生活中的最大部分,都是中性和非政治性的,甚至對黨員來說也是如此,也就是辛辛苦苦幹着枯燥的工作,蹭别人的糖精片,縫補破破爛爛的襪子,節省下一個煙頭等等。
黨所描繪出的理想世界是個巨大、可怕和光彩奪目的世界,一個擁有龐大且駭人聽聞的武器的鋼筋水泥世界,一個由戰士和狂熱分子組成的國家,邁着絕對一緻的步伐前進,擁有同樣的想法,呼喊着同樣的口号,永遠在工作、戰鬥、打勝仗、迫害别人——三億人有着同樣的面孔。
現實卻是處于衰敗中的肮髒城市,在這裡,填不飽肚子的人們穿着破爛的鞋子拖着腳步走動,住修修補補過的建造于十九世紀的房屋,裡面總有股煮卷心菜味和廁所裡的那種臭味。
他似乎看到了倫敦的景觀,遼闊而又破敗,是座擁有上百萬垃圾筒的城市。
跟這一景觀混合在一起的,還有帕森斯太太的形象,她臉上布滿皺紋,頭發稀疏,正在徒勞地搗鼓堵塞了的下水管。
他又探手下去撓了撓他的腳踝。
電屏日以繼夜往你的耳朵裡塞滿統計數字,以證明如今人們有更多的食品、更好的房屋、更好的娛樂——所以他們跟五十年前的人們比起來更長壽,工作時間縮短,更魁梧,更健康,更強壯,更快樂,更聰明,所受教育更好,其中沒有一個詞能被證明或推翻。
例如,黨聲稱如今有百分之四十的群衆識字,而據說革命前的識字率為百分之十五。
黨還聲稱如今的嬰兒死亡率隻有千分之一百六,革命前的數字則為千分之三百——諸如此類,如同有兩個未知數的等式。
完全有可能的是曆史課本上的每個詞,甚至那些已被不加懷疑接受的内容,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