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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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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早期記憶片段之一是關于某次空襲的,它似乎讓所有人措手不及,也許是原子彈炸了科爾徹斯特那次。

    他不記得那次空襲本身,但記得父親緊攥着他的手往下走啊走啊,走到一個在地下很深的地方,繞過一圈又一圈螺旋狀樓梯。

    最後,他累得走不動了,嗚嗚哭了起來。

    他們隻得停下來休息一下。

    他的母親精神恍惚、動作遲緩,遠遠跟在後面,懷裡抱着他的妹妹——也許那隻是個裝着毛毯的包袱,他不能肯定當時他妹妹是否已經出生。

    最後,他們到了一個人聲嘈雜、擁擠不堪的地方。

    他意識到那是地鐵站。

     鋪着石頭的地闆上坐滿了人,另外有些人一個挨一個坐在鐵制鋪位上,是上下鋪。

    溫斯頓和父母在地闆上找到一塊地方,他們旁邊是一個老頭兒和一個老太太,他們挨着坐在一個鋪位上。

    那個老頭兒穿了身質地不錯的黑色套裝,花白頭發,頭頂偏後處戴着一頂黑布帽子。

    他臉色通紅,藍眼睛裡噙着淚水。

    他渾身散發着濃烈的杜松子酒味,似乎他皮膚上冒的是酒而不是汗,也讓人想象他眼裡湧出的純粹是酒。

    雖然他稍微有點醉了,但他同時還在為某件真實而無法忍受的事情傷心。

    溫斯頓以他小孩子的理解方式,明白剛剛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一件無法原諒、無法補救的事情。

    似乎對他來說,他也知道那是什麼事:一個被老頭兒愛着的人——也許是他的小孫女——被炸死了。

    每隔幾分鐘,那個老頭兒都要重複說: “我們不該信任他們。

    我不是說過了嗎,孩子他媽?這就是信任他們的下場,我早說過了,我們不該信任那些混蛋。

    ” 但溫斯頓想不起來他們不該相信的,是哪些混蛋。

     差不多從那時起,戰争的确一直在持續,不過嚴格說來,它并非一直是同一場戰争。

    在他的童年時代,倫敦就有過街頭混戰,持續好幾個月。

    他對某些方面記得很清楚。

    然而要想描述那一段的整個曆史,或是說出某個時間誰跟誰在打仗,則完全不可能,因為沒有任何文字檔案,也沒有任何講話裡提到除了目前的盟國之外是否還有過别的盟國。

    例如當前,在一九八四年(如果這一年是一九八四年),大洋國在跟歐亞國打仗,跟東亞國結盟。

    無論在公開場合還是私下講話裡,從未有人承認三大國之間有過戰争或者結盟的其他組合方式。

    事實上,溫斯頓清清楚楚記得大洋國跟東亞國作戰、跟歐亞國結盟隻是四年前的事情。

    但這隻是他碰巧暗中知道的事,這是因為他對自己記憶的控制并未達到要求。

    官方說法是從未發生過改換盟國的事,大洋國在跟歐亞國打仗——因此大洋國一直在跟歐亞國打仗,目前的敵國總代表着絕對的邪惡,因而過去或者未來與其達成任何協議都是不可能的。

     他将肩膀盡力往後展時(手放在臀部,腰部以上的軀體做旋轉運動,這被認為對背部肌肉有好處),他第一萬次想到令人恐懼的是,這有可能全是真的。

    如果黨能插手過去,說這件事、那件事從未發生過——那不是肯定比僅僅拷打和死刑更可怕嗎? 黨說大洋國從未跟歐亞國結過盟,而他溫斯頓知道短短四年前,大洋國在跟歐亞國結盟。

    但這種信息存在于何處?僅僅在他自己的意識裡,而不管怎樣,這種意識肯定不久将被消除。

    如果其他所有人都接受了黨強加的謊言——如果所有檔案上都記錄着同樣的說法——那麼謊言就會進入曆史并成為事實。

    “誰掌握曆史,”黨的标語這樣說,“誰就掌握未來;誰掌握現在,誰就掌握曆史。

    ”但是過去——即使其性質可以被篡改——從來沒被篡改過,現在什麼是真實的,永遠都真實。

    很簡單,需要的隻是不間斷地一次次戰勝自己的記憶。

    “現實控制”,這是他們的說法,在新話裡叫“雙重思想”。

     “稍息!”女教練大聲喊道,語氣稍微和氣了一點。

     溫斯頓把手垂到身邊,緩慢地将肺部又吸滿空氣,他的大腦滑向一個雙重思想的迷宮世界。

    知道又不知道;明白全部事實,卻說着精心編造的謊言;同時擁有兩種針鋒相對的意見,一方面知道兩者之間的矛盾,一方面又兩者都相信;利用邏輯來反邏輯;一方面批判道德,一方面又自認為有道德;相信不可能有民主,另一方面又相信黨是民主的保衛者;忘掉一切需要忘記的,然後随時在需要記起時再回想起來,接着馬上再忘掉——最重要的是,對這個過程本身,也要照此處理。

    最奧妙之處在于:要清醒地誘導自己進入不清醒狀态,然後再次意識不到剛剛對自己實行的催眠行為。

    甚至理解“雙重思想”這個詞,也要用到雙重思想。

     女教練又叫他們立正。

    “現在看看我們中間誰能摸到腳趾!”她熱情洋溢地說,“請把上身往下彎,同志們。

    一、二!一、二……” 溫斯頓很讨厭做這節練習,這讓他從腳後跟到臀部一路劇痛上去,而且經常以咳嗽再次發作而結束。

    他原先在沉思時所感到的多少算是愉快的心情完全沒有了。

    他想到過去豈止被篡改,實際上是被消除了,原因在于,當除了自己的記憶别無任何檔案存在時,你又怎能确定一件事情,即使它顯而易見?他努力回憶他首次聽說老大哥這個名字是在哪一年,覺得肯定是在六十年代的某一年,然而想确定究竟在哪一年卻無法辦到。

    當然,在黨史裡,老大哥從革命最早期就是黨的領袖和保衛者。

    他最早建立功勳的時間一直在被逐漸往前推,一直推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三四十年代。

    當時資本家仍然戴着奇特的圓筒形禮帽,乘坐锃亮的豪華汽車或者有玻璃拉窗的馬車來回于倫敦街頭。

    這種傳說有幾分屬實、又有幾分憑空杜撰不得而知。

    溫斯頓甚至不記得黨本身成立于哪一年,他不認為他在六十年代之前就聽說過“英社”這個詞,然而有可能它以舊話詞形——即“英國社會主義”——在那之前就流行開來。

    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然而确實,有時候你能指出什麼話絕對是謊言。

    例如,在黨的曆史書上,聲稱是黨發明了飛機,可是他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就有飛機了。

    但你什麼都無法證明,從未有過任何證據。

    他一輩子裡隻有一次手裡拿到過确鑿無疑的文件證據,可以證明某件曆史事實是僞造的。

    那一次—— “史密斯!”電屏裡那個潑婦般的聲音尖聲喊道,“六〇七九号史密斯·W!對,說你呢!請把身子彎低一點!你可以做得更好,你沒努力!請彎低一點!這樣還好點,同志。

    現在全體注意,稍息,看着我。

    ” 溫斯頓全身一下子冒出一陣熱汗。

    他保持着完全不可解讀的表情,永遠别表現得沮喪!永遠别表現出憎恨!眼神的一閃,就可能暴露自己。

    他站在那裡看着女教練把手舉過頭頂,然後——不能說是很優雅,但特别靈巧利索——彎下身子并把手指第一關節墊到了腳趾下面。

     “嘿,同志們!這就是我希望看到你們做到的。

    再看我做一次。

    我三十九歲了,還生了四個孩子。

    看着我。

    ”她又彎下身子,“你們看我的膝部沒有彎曲,你們努力的話都能做到。

    ”她在直起身子後又說:“凡是年齡四十五歲以下的人,都完全能摸到腳趾。

    我們并非每個人都有幸在前線打仗,但至少我們能做到保持身體健康。

    想想我們在馬拉巴爾前線的小夥子!還有在水上堡壘的水兵!想想他們要忍受什麼!現在再試一次。

    好點了,同志,好得多了。

    ”她又對溫斯頓鼓舞道,溫斯頓這時把身子猛地往下一彎,兩手成功地摸到了腳尖,膝部也沒彎。

    這是幾年來的第一次。

     4 開始這天的工作時,溫斯頓不由自主地長歎一口氣,即使距電屏那麼近,也未能讓他控制住。

    他把口述記錄器拉過來,吹去話筒上的灰塵,戴上眼鏡,然後把辦公桌右邊的氣力輸送管裡吹送來的四個紙卷展平,别在一起。

     小隔間的牆上有三個洞口。

    口述記錄器右邊是個小氣力輸送管,輸送的是書面通知;左邊大一點的送來的是報紙;在側牆上伸手可及的地方還有個大的四方口,用鐵絲網罩着,供處理廢紙之用。

    這種口子在整幢大樓裡有成千上萬個,不僅每個房間裡有,走廊上每隔一段距離也有。

    不知為何,這些洞的綽号是記憶洞。

    你明白某份文件應當被銷毀時,甚至在看到一張躺在地上的紙片時,就會自動掀開最近一個記憶洞的蓋子把它投進去。

    它馬上就會被一股暖空氣卷走,卷到位于大樓某個隐秘處的巨型爐子裡。

     溫斯頓看了一下展開的紙條,每張上面有條隻有一兩句話的通知,以行話簡寫——并非真正的新話,然而包含大量新話詞語——是部裡内部使用的。

    這些通知是: 泰晤士報17.3.84bb講話誤報非洲改正 泰晤士報19.12.83預報三年計劃四季度八十三處錯印核實最新一期 泰晤士報14.2.84富部錯報巧克力定量改正 泰晤士報3.12.83bb當日指示加加不好提到非人重寫登檔前提交 溫斯頓略微有了種滿足感,他把第四則通知放在一旁。

    那是件複雜且責任重大的工作,要留到最後做。

    另外三則都是一般性的,雖然第二則通知可能意味着要單調乏味地整理一大串數字。

     溫斯頓在電屏上撥了“過期”,要求送來相應那期的《泰晤士報》,沒過幾分鐘,它就從氣力輸送管裡滑落出來。

    收到的通知跟文章或新聞有關,出于這樣那樣的原因被認為需要篡改,或者套用官方說法是需要修改。

    例如,從三月十七日的《泰晤士報》看來,老大哥在此前一天的講話是預言南印度前線将保持平靜,歐亞國軍隊不久将在北非發動進攻。

    結果是歐亞國最高司令部在南亞發起進攻,而在北非沒動作,因此需要将老大哥講話裡的那段重寫,以使他的預言跟實際情況相吻合。

    又如,十二月十九日的《泰晤士報》上,發表了一篇對一九八三年第四季度——也就是第九個三年計劃的第六個季度——各種消費品産量的官方預測。

    今天出版的這一期報紙上有實際産量的綜述,可以看出預測在各方面顯然都錯了。

    溫斯頓的工作是修改原來的數字,以使其跟後來的一緻。

    至于第三條通知,所指的是個很簡單的錯誤,可以在一兩分鐘内改好。

    距離現在很近的二月份,富足部許諾過(官方用語是“絕對保證”)一九八四年内不再削減巧克力定量。

    實際上正如溫斯頓所知,這一星期過完,巧克力定量将從三十克降到二十克。

    需要做的,隻是用一則警告代替原來的許諾,警告很可能需要在四月的某個時候降低定量。

     溫斯頓一處理完這幾則通知,就把口述記錄器記下的更正紙條别在一起放進氣力輸送管。

    然後,他用盡量像是無意為之的動作,把原來的通知和他自己所寫的草稿團在一起扔進記憶洞,讓火焰将其吞噬。

     氣力輸送管通向的看不見的迷宮那裡發生着什麼,他并不清楚,但的确大體上知道。

    在把對某一期《泰晤士報》需要做的所有改正件集中到一起并做過比較後,那一期将被重印,原來那期則會被銷毀,改正過的報紙被放回原來那期所在的檔案。

    這種一刻不停的篡改步驟不僅用于報紙,還适用于書籍、期刊、小冊子、宣傳畫、傳單、電影、錄音、漫畫、相片——就是可以想象到的每種具有政治或意識形态重要性的印刷品或文件。

    每一天——幾乎也是每一分鐘——過去被改動得跟現在一緻。

    通過這種方式,黨所做的每項預言都一貫正确,并有文件為證,凡是與目前需要相抵觸的新聞或者發表的意見,都不允許在檔案中存在。

    所有的曆史都是可以多次重新書寫的本子,隻要需要,随時可以擦幹淨重新書寫。

    行為一旦完成,無論怎樣都不可能證明發生過任何篡改之事。

    在檔案司人數最多的處裡——其人數比溫斯頓所在的處要多得多——那些人的唯一職責,就是追查并收回所有不合時宜,因而需要被銷毀的書籍、報紙和其他文件。

    因為政治結盟的變化或者老大哥的預言出錯,有許多期《泰晤士報》可能已被篡改達十幾次,但檔案裡的日期卻仍是原來的,也不存在與其矛盾的其他報紙。

    書籍也被一遍遍收回并重寫。

    無一例外地,重新發行時不會承認做過任何改動。

    甚至在溫斯頓收到并在處理完之後被一律銷毀的文字指令上,也不會說明或暗示要進行僞造活動,提到的總是筆誤、錯誤、錯印或錯誤引用,為準确起見,需要對其進行改正。

     但實際上——他在重新調整富足部的數字時想——那根本算不上僞造,無非是用一句胡話代替另一句胡話。

    他所處理的絕大多數材料跟現實世界毫無關聯,甚至不具有某個赤裸裸的謊言與現實世界之間的那種關聯。

    修改前和修改後的統計數字都是異想天開的産物,絕大多數情況下,那些數字都是指望你在腦子裡杜撰出來的。

    例如,富足部預測本季度的靴子産量為一億四千五百萬雙,而實際産量為六千兩百萬雙,但溫斯頓在重寫預測數字時,将其降至五千七百萬雙,這樣就可以照例聲稱超額完成定額。

    可是無論如何,六千兩百萬或五千七百萬或一億四千五百萬跟真實數字比起來,在離譜程度上都是一樣的,很有可能一雙靴子也沒有生産出來,更有可能的是誰也不知道生産了幾雙,更不用說關心了。

    你所知道的,隻是每季度在紙上生産出天文數字的靴子,而在大洋國,可能一半人都打着赤腳。

    每一類被記錄下來的事實都是如此,無論重要與否。

    一切退色成了一個影子世界,到最後,連年份也變得不确定了。

     溫斯頓掃了一眼大廳。

    坐在對面小隔間裡的,是個長相謹慎、下巴微黑的矮個男人,名叫狄洛森。

    他在不緊不慢地工作着,膝蓋上放了張疊起來的報紙,嘴巴離口述記錄器的話筒很近。

    他的樣子像是盡量不讓别人聽到他所說的話,除了電屏。

    他擡起頭,眼鏡向溫斯頓的方向敵意地反了一下光。

     溫斯頓對狄洛森了解極少,不知道他幹的是什麼工作。

    檔案司的人不怎麼談論他們的工作。

    那條長長的、沒有窗戶的大廳裡有兩列小隔間,總是能聽到紙頁的沙沙聲和對口述記錄器說話的嗡嗡聲。

    在那些小隔間裡工作的人們中,有十幾個溫斯頓連名字也不知道,雖然他也能在走廊裡看到他們來去匆匆,或者在開兩分鐘仇恨會時揮舞雙手。

    他知道隔壁小隔間裡,那個黃紅色頭發的矮個女人一天到晚辛辛苦苦地工作,隻是從報章上查找并删去已被蒸發掉的、因而被認為從未存在過的人們的名字。

    安排她做這種工作正合适,因為她自己的丈夫幾年前就被蒸發掉了。

    在隔了幾個小隔間的那一間工作的,是個性情溫和、樣子窩囊、心不在焉的家夥,名叫安普福斯,他耳朵上的汗毛長得很濃密,在把玩押韻和格律方面天分驚人。

    他的工作是為在意識形态方面有違礙之處,但出于這樣那樣的原因,需要保留在選集中的詩歌創作出篡改版本——他們稱為定版本。

    這間大廳和在此工作的五十個左右的工作人員僅僅是某處下面的一個科,是檔案司龐大而複雜的機構中的一個細胞而已。

    往上往下,有一群群工作人員在幹着種類多得無法想象的工作。

    有一些大型印刷廠,配有助理編輯、排版專家和一些制作假照片的設備精密的照片室;有電屏節目科,其中有工程師、制作人和許多演員,這些演員之所以被特别挑選出來,是因為他們有模仿别人說話的技巧;還有許多提供咨詢的工作人員,他們的工作,隻是列出應當被收回的書籍和期刊清單;有巨大的倉庫以存放篡改過的文本,還有看不見的爐子用來焚毀原件。

    在某個地方,有一些不知其名的頭頭腦腦,他們制定政策,确定過去的這部分需要保留,那部分需要僞造,另外的部分要完全清除,使其不複存在。

     說到底,檔案司本身僅是真理部的一個部門而已。

    真理部的主要工作不是重建過去,而是向大洋國公民提供報紙、電影、課本、電屏節目、比賽、小說——也就是每種可以想象到的信息、指示或娛樂,從雕像到标語,從抒情詩到生物學論文,從小孩子用的拼寫書到新話詞典。

    真理部不僅要滿足黨的各種各樣的需求,而且在較低層次上為了服務群衆,各種工作也在全力進行着。

    有一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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