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司負責群衆文學、音樂、電影、戲劇以及一般娛樂,在這裡制造出垃圾報紙,除了體育、罪案、占星學幾乎别無其他。
還有内容聳人聽聞的五分錢一本的中篇小說和色情電影。
另外還有些傷感歌曲,完全是通過一種名為作曲機的特制攪拌機以機械方法譜寫出來的。
甚至有整整一個科——新話名字是“色情科”——從事最粗俗的色情作品的創作,發行時用的是密封包裝,連黨員——除了參與制作的黨員——也不允許閱讀。
溫斯頓工作時,有三則通知從氣力輸送管裡滑了出來,不過都是些簡單的事情,兩分鐘仇恨會開始之前就處理完了。
仇恨會結束後,他回到小隔間,從架子上取下新話詞典,把口述記錄器推到一邊,擦了擦他的眼鏡,然後開始着手幹這天上午的主要工作。
溫斯頓生活中的最大樂趣來自他的工作,多數都是枯燥的常規工作,但其中也有一些困難而且複雜,能讓人像解數學難題一樣沉浸其中——那是些精細的僞造工作,除了對英社原則的了解,以及對黨希望你寫什麼有所估計之外,别無其他指南。
溫斯頓擅長做這種事,有時,他甚至受命修改《泰晤士報》的頭版文章,那完全是用新話所寫的。
他展開早些時候放在一邊的通知,其内容是這樣的:
泰晤士報3.12.83bb當日指示加加不好提到非人重寫登檔前提交
這則通知用舊話(或标準英語)可以這樣寫:
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三日的《泰晤士報》對老大哥當日指示的報道極其不妥,其中提到不存在的人。
全部重寫并在放入檔案前把草稿提交上一級。
溫斯頓通讀了一遍那篇違礙文章。
老大哥的當日指示似乎主要為表彰一個名為FFCC的機構的工作,該機構負責向水上堡壘裡的水兵提供香煙及其他改善生活條件的用品。
某位名叫威瑟斯的同志——他是内黨要員——特别被點名并授予獎章,即二等卓越功勳獎章。
三個月後,FFCC突然被解散,原因不得而知。
可以猜到的是威瑟斯及其同僚如今失寵了,但這件事未曾在報刊或電屏上報道過。
這也在意料之中,因為政治犯通常不加審判,甚至通常也不會被公開批判。
在牽涉到成千上萬人的大清洗運動中,叛國者和思想犯被公審,他們在卑躬屈膝地坦白罪行後被處決,但那隻是幾年才來一次,而且是特地做給人看的。
更常見的是,黨所不滿的人隻是失蹤了,此後再無消息,從未有人知道他們被怎麼樣了。
有些情況下,他們可能根本沒死。
不包括他的父母,溫斯頓自己就認識可能有三十個左右先後失蹤的人。
溫斯頓用回形針輕輕刮着鼻子。
對面小隔間裡,狄洛森同志仍在詭秘地向口述記錄器彎着身子。
他把頭擡起一會兒,眼鏡片又是敵意地反了一下光。
溫斯頓琢磨狄洛森同志做的是不是跟他一樣的工作,完全有可能,像這種棘手工作永遠不會單獨交給一個人去做。
另一方面,把它交給一個委員會去做,就等于公然承認進行僞造工作。
很有可能有多達十幾人這時正在編寫老大哥實際講話的相反版本。
不久,内黨裡的某位高參會選擇這個或那個版本,對之進行再編輯。
接着進入必要的相互參照的複雜程序。
最後被選中的謊言将被載入永久檔案,并成為事實。
溫斯頓不知道威瑟斯為何失寵,也許是因為腐敗或無能,也許老大哥隻是除掉一個過于受歡迎的下屬,也許威瑟斯或者他身邊的某人被懷疑有異端傾向,要麼也許——這最有可能——此事之所以發生,無非是因為清洗和蒸發是政府機制中的必要部分。
通知中唯一一條真正的線索是“提到非人”,說明威瑟斯已經死了。
人們被逮捕時,你不能每次都假定是這種情況,有時候他們會被釋放,并在被處決前享有多達一兩年的自由。
有那麼很少幾次,某個被認為已死了很久的人在一次公審時,像鬼魂一樣現了身,幾百人因為他的證詞受到株連,然後他再次消失,這次是永久的。
但威瑟斯已是個“非人”,他不存在,他從未存在過。
溫斯頓想好了,單是改變一下老大哥講話的傾向還不夠,最好讓其談及跟原來的講話主題毫無聯系的事情。
他可以把講話變成常見的對叛國者和思想犯的譴責,不過那有點過于明顯,而生編出一次前線的勝利,或是第九個三年計劃中成功超額生産,又可能把檔案弄得太複雜,那需要的是完全異想天開地編造。
突然,他腦子裡冒出似乎是現成的某位奧吉維同志的形象,他最近英勇犧牲在戰場上。
有時老大哥在所發出的每日指示中,紀念某個地位低下的普通黨員,他的生和死被認為是學習的榜樣。
這一天他會紀念奧吉維同志,幾行印刷字和幾張僞造的照片将讓他馬上實有其人。
溫斯頓想了一會兒,然後将口述記錄器拉向自己,開始以老大哥的熟悉風格口授:既是好戰的又是迂腐的,而且因為用了先提出問題,接着馬上回答的招數(“同志們,從這件事中我們得到什麼教訓呢?這個教訓——就是英社的基本原則——這個……”等等,等等),很容易模仿。
三歲時,奧吉維同志除了一面鼓、一挺沖鋒槍、一個直升飛機模型,不玩别的玩具。
六歲時——提前了一年,屬破格——他加入偵察隊。
九歲時,他當上了中隊長。
十一歲時,他偷聽到他叔叔的談話似乎具有犯罪傾向,就去思想警察那裡把他叔叔告發了。
十七歲時,他是青少年反性聯盟的地方組織者。
十九歲時,他設計的一種手榴彈被和平部采用,首次試用就炸死三十一個歐亞國的戰俘。
二十三歲時,他在戰鬥中失蹤。
他帶着重要公文飛越印度洋時,被敵方噴氣機追擊。
他把自己和機關槍綁在一起,躍出直升飛機跳進大海。
帶着公文——老大哥說這個歸宿讓人想起來不能不羨慕。
對奧吉維同志一生的純潔和心無雜念,老大哥還另外提了幾句。
他煙酒不沾,除了每天在健身房度過一小時,别無任何消遣。
他發誓要過獨身生活,認為結婚及照顧家庭跟一天二十四個小時盡職盡責的生活相矛盾。
除了英社的原則,他跟别人無話可談。
生活中除了打敗歐亞國的軍隊和深挖出間諜、破壞分子、思想犯以及所有叛國者,别無其他内容。
溫斯頓對要不要授予奧吉維同志卓越功勳獎章猶豫不決,最後決定不授予,因為那會導緻不必要的相互參照的工作。
他又掃了一眼坐在對面小隔間裡的那位競争者,似乎有什麼讓他很肯定地知道狄洛森正在忙碌的工作跟他的一樣。
無法查明最後會用誰的工作成果,不過他确信無疑會是他的。
奧吉維同志,一小時前還未被想象出來,現在已是實有其人。
溫斯頓突然想到,死人可以被創造出來,活人卻不行,這稱得上是一樁奇事。
奧吉維同志,現實中從未存在過,如今卻存在于過去。
一旦僞造行為被忘掉後,他能像查理曼大帝或恺撒大帝那樣實實在在地存在,而且有同樣的證據可以證明。
5
食堂在地下很多層,天花闆很低,領午餐的隊伍緩慢地向前挪動。
食堂裡人滿為患,極為嘈雜。
櫃台上的格栅那裡,炖菜的熱氣往上冒着,帶着一股酸酸的金屬味,然而仍未能完全壓過勝利杜松子酒的氣味。
食堂一頭有個小酒吧,隻是牆上開了個洞,花一角錢,就能在那兒買一大口杜松子酒。
“找的就是你。
”有人在溫斯頓背後說。
他轉過身,是他的朋友塞姆,在研究司工作。
也許“朋友”一詞用得不是很準确。
人們如今不會有朋友了,隻有同志,但是跟有些同志在一起,比跟别的同志在一起愉快些。
塞姆是位語言學家,是新話方面的專家。
事實上,他是如今正從事《新話詞典》第十一版編撰工作的數目龐大的專家之一。
他是個身材特别矮小的家夥,比溫斯頓還矮。
他一頭黑發,眼睛大而暴突,眼神既悲哀,又具有嘲弄性。
跟你說話時,他的眼睛似乎在仔細研究你的臉。
“我想問問你還有沒有剃須刀片。
”他說。
“一片也沒有了!”溫斯頓急忙有點心虛地說,“我到處都找過,全用完了。
”
人們總來問你有沒有剃須刀片。
其實溫斯頓還存起了兩片沒用。
過去幾個月裡,剃須刀片特别緊缺。
某一時間,總會有哪種必需品在黨的店鋪裡供應不上,有時是紐扣,有時是織補毛線,有時是鞋帶,目前是剃須刀片。
實在想找一片的話,隻能多少算是偷偷摸摸地去“自由”市場那裡購買。
“我的那片已經用了六個星期。
”他又不誠實地加了一句。
隊伍又往前挪了一點。
他們再次暫停下腳步時,溫斯頓又轉身和塞姆面對面。
他們兩人都從櫃台上那堆油膩的托盤裡取了一個。
“你昨天有沒有去看絞死俘虜?”塞姆問道。
“在工作,”溫斯頓冷淡地說,“我想我會從電影上看到的。
”
“那可差得太遠了。
”
他那雙嘲弄的眼睛在溫斯頓的臉上掃來掃去。
“我了解你,”那雙眼睛似乎在說,“我看透了你,我很清楚你為什麼沒去看絞死俘虜。
”從思維上說,塞姆正統到了惡毒的程度,會以幸災樂禍的滿足感談論直升飛機對敵方村莊的襲擊和思想犯被審訊招供及在仁愛部的地下室裡被處決之類的事,讓人聽得不舒服。
跟他談話時,主要就是把他從這些話題上岔開,然後有可能的話,用一些新話的技術性細節纏住他——他在這方面意見權威,說起來頭頭是道。
溫斯頓把頭轉開一點,以避開那雙黑眼睛的審視。
“絞得不錯,”塞姆回味道,“不過我覺得美中不足的是,他們把俘虜的腳綁在一起,我喜歡看他們蹬腳的樣子。
最主要的是到了最後,他們的舌頭往外伸得很長,顔色發藍——藍得發亮。
我喜歡看的就是這些細節。
”
“下一位,請!”那個系着白色圍裙的群衆手持長柄勺子喊道。
溫斯頓和塞姆把他們的托盤塞到鐵栅之下,一份午餐很快就放到上面:一小鐵杯有點粉紅兼蒼白色的炖菜,一大塊面包,一小塊奶酪,一杯沒放牛奶的咖啡和一片糖精。
“那邊有張桌子,電屏下頭,”塞姆說,“我們順路也打點酒。
”
酒盛在無把瓷杯子裡。
他們一路繞着走,穿過了擁擠的人群,到了食堂另一頭,然後把托盤放在金屬面的桌子上。
在桌子一角,有人留下一攤炖菜,肮髒的稀稀一團,看上去像是吐出來的東西。
溫斯頓拿起他的那杯酒,頓下來鼓了鼓勇氣,然後把那帶着油味的東西咽了下去。
把眼裡的淚珠眨掉後,他突然覺得饑腸辘辘,開始一勺勺地吞下炖菜。
除了總體上爛糟糟的感覺,炖菜裡還有些粉紅色的軟四方塊,很可能是肉制品。
之後他們沒再說話,默默吃完炖菜。
溫斯頓左邊身後不遠的一張桌子上,有人在急促而且不打頓地說話,刺耳的叽裡咕噜說話聲幾乎像鴨子在嘎嘎叫,在食堂裡的一片喧嘩中,倒是直達耳膜。
“詞典編得怎麼樣了?”溫斯頓問道,聲音提高得蓋過了喧嘩聲。
“不快。
”塞姆說,“我編的是形容詞,有意思極了。
”
一提到新話,他的精神馬上為之一振。
他把炖菜杯推到一旁,用細長的手拿起面包,另一隻手拿着酒杯,把身子俯在桌子上,免得嗓門太大。
“第十一版是定本,”他說,“我們正在讓語言最終定型——是人們不再說其他語言時的定型語言。
等到我們完成後,像你這種人就必須重新學習一遍。
我敢說,你以為我們的主要工作是創造新詞,可是根本不不沾邊!我們在消滅單詞——幾十個幾百個地消滅,每天都在消滅。
我們把語言剔得隻剩骨頭。
二〇五〇年前會變得過時的單詞,第十一版裡一個也不收。
”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幾口面包,然後繼續說話,帶着有點學究式的熱情。
他那張又瘦又黑的臉龐變得生動了,眼神裡沒了嘲弄,幾乎是神馳天外的樣子。
“消滅單詞是件很美妙的事。
當然,動詞和形容詞裡的多餘詞最多,不過名詞裡也有幾百個可以去掉,不僅是同義詞,還有反義詞。
說到底,那些隻是其他一些詞相反意義的詞有什麼理由存在下去呢?一個詞本身就包含了它的相反意義。
比如說‘好’,有了像‘好’這樣的詞,還有什麼必要存在另一個詞‘壞’?‘不好’一樣管用嘛——而且還要更好些,因為它是更準确的反義詞。
再比如,要是你需要比‘好’語氣強一些的詞語,有什麼道理存在一連串像‘很棒’、‘一流’這樣含義不明的無用詞語?‘加好’就能涵蓋這個意義,如果你需要語氣更強一點,就用‘加加好’。
當然,我們已經在使用這些詞形,但在最終版本的新話裡,不會再有别的詞。
到最後,隻用六個詞,就能全部涵蓋好和壞的意義——實際上隻是一個詞。
你難道看不出這有多妙嗎,溫斯頓?當然,這是老大哥最先想到的。
”最後一句話是想了想又補充上的。
聽到他提起老大哥的名字,溫斯頓的臉上掠過一絲并非很熱心的神色,可塞姆還是馬上察覺到他有點缺乏熱情。
“你沒有真正意識到新話的好處,溫斯頓。
”他幾乎是難過地說,“甚至在你用新話寫作時,你仍是用舊話思考。
我有時候在《泰晤士報》上讀到你寫的文章,還算不錯,不過那是翻譯性的。
内心裡,你甯願抱着舊話不放,盡管它含糊,而且毫無用處地在含義上有許多差别。
你沒理解消滅單詞的妙處。
你知不知道新話是世界上唯一一種詞彙總量在日趨減少的語言?”
當然,溫斯頓不知道這一點。
他笑了,希望那是種表示贊成的笑。
因為拿不準,他不敢開口說話。
塞姆又咬了口黑面包,嚼了幾下後接着說:
“你難道看不出新話的唯一目标就是窄化思想範圍嗎?到了最後,我們将會讓思想罪變得完全不可能再犯,因為沒有單詞可以表達它。
每種必要的概念将被一個單詞精确地表達出來,這個單詞的意義有嚴格規定,其他次要意義将被消除,然後被忘掉。
在第十一版裡,我們離這個目标已經不遠了,但是這個過程在你我死後仍會繼續進行。
年複一年,詞彙量繼續越來越小,意識的範圍越來越窄。
當然,即使是現在,也沒什麼理由或者借口去犯思想罪。
這是個自律和現實控制的問題。
但是到了最後,就連這點也沒必要。
語言變得完美時,革命就算完成了,新話就是英社,英社就是新話。
”他以一種神秘的滿足感又說,“溫斯頓,你有沒有想到過,最遲到二〇五〇年,沒有一個活着的人會聽懂我們現在的這種談話?”
“除了——”溫斯頓懷疑地開口說道,然而又打住了。
“除了群衆。
”那是他到了嘴邊卻沒說出來的話,不過他控制住了自己,不肯定這句話從某種意義上說,算不算異端意見。
然而塞姆猜到了他想說什麼。
“群衆不是人。
”他輕率地說,“到二〇五〇年,很可能還要早一點,所有舊話中真正的知識都将消失,過去所有的文學作品都将被消滅。
喬叟、莎士比亞、彌爾頓、拜倫——他們的作品隻會以新話版本存在,不隻是變成了不一樣的東西,而且實際上變成了跟以前意義相反的東西。
甚至黨的文獻也會改變,連标語也會。
在自由的概念已經被取消後,怎麼會有‘自由即奴役’這種标語?整個思想氛圍将不一樣了。
照我們現在看來,實際上将不再有思想了。
正統意味着不去想——不需要去想,正統就是無意識。
”
或早或晚,塞姆會被蒸發掉,溫斯頓忽然想到這一點并對此深信不疑。
他太聰明了,他看得太明白,說得太露骨。
黨不喜歡這種人,總有一天他會失蹤,這明明白白寫在他臉上。
溫斯頓已經吃完了面包和奶酪,他坐着向旁邊稍微側了點身子來喝他那杯咖啡。
左邊的桌子上,那個尖嗓門男人仍在沒完沒了地說話。
一個背對溫斯頓坐着,可能是他的秘書的年輕女孩在聽他說話,好像在熱切地對他所講的一切都表示贊同。
時不時地,溫斯頓能聽到像“我覺得您說得太對了,我太贊同您了”這種話,女孩的嗓門既年輕,又很愚蠢。
但是另一個嗓門根本沒打頓,甚至在那個女孩說話時也是。
溫斯頓跟那個男的隻是面熟,隻知道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