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女用人來換了盤子,為了找話說,不知怎的,我問起帕塞蒂他今後的方案。
他像以往一樣帶着冷淡的、一絲不苟的拘謹口吻回答我,由于謙虛,也由于缺乏想象力,他說話的語氣輕描淡寫,而且還咬文嚼字。
我找不到别的話題可說,對帕塞蒂的方案又不感興趣,所以索性就緘默不語,再說,即使他那方案令我感興趣,可是他那種毫無生氣、單調乏味的說話腔調使他的方案也似乎令人生厭了。
然而,我的目光從屋子裡的一個物體移到另一個物體上,卻又找不到一件能吸引我視線的東西,于是我就注視起帕塞蒂妻子的臉來了,她手托着下巴,眼睛盯着丈夫也在聽着。
我望着她那張臉,她的眼神深深地觸動了我:那麼多情,那麼充滿欲望,崇拜中又伴有無限的感激,迷戀中又夾帶着傷感的羞澀。
這種表情令我詫異,我覺得其中蘊含着某種神秘的感情。
帕塞蒂長得那麼平常,那麼幹癟,那麼平庸,明顯地缺乏女人通常所喜歡的一切優點,他卻赢得了一個女人如此的厚愛,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後來,我對自己說,每個男人最終都會找到一個敬重他、愛戀他的女人。
而且,我感到以自己的感情去判斷别人的感情是一種錯誤,她對自己的男人那麼虔誠,使我對她頗有好感,我也為帕塞蒂高興,這我已說過了,盡管帕塞蒂很平庸,但我對他卻有着頗具幽默感的友情。
然而,當我心不在焉地把目光轉向别處時,突然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個想法,應該說是一個驟然産生的意念,它深深地刺痛着我的心:“這個女人的目光裡蘊含着對丈夫的深厚愛意。
因為這個女人的愛,他對自己和自己的工作很滿意……然而,我從埃米麗亞的眼睛裡已好久看不到這種感情了……埃米麗亞不愛我,她不會再愛我了。
”
這種意念重又激起我深深的痛苦,我簡直像突然栽倒在哪兒了似的;我情不自禁地做了個鬼臉,帕塞蒂太太立即問我,是不是我正在咀嚼的肉太硬了。
我請她放心:肉不硬。
此時,盡管我假裝在聽着帕塞蒂繼續談論他今後的打算,心裡卻總在深究着我那令人痛楚的意念,那意念是那麼強烈,又是那麼令人難以捉摸。
于是,我明白了,最近一個月以來盡管我極力讓自己全身心地習慣于令人難以忍受的境遇,而實際上,我卻做不到:這樣生活下去我受不了,埃米麗亞不愛我,正因為埃米麗亞不愛我,我也就不愛我自己的工作了。
突然,我自言自語:“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無論如何我得跟埃米麗亞說清楚……如有必要,我就與她分道揚镳,并且丢棄我目前的工作。
”
盡管我下定決心想這樣做,但我發現自己并不完全相信這種現實:實際上我并不認為埃米麗亞真的不再愛我了,也不相信自己有勇氣與她分手,抛棄電影編劇而去重新獨立生活。
換句話說,面對我認為毋庸置疑的事實,我卻不敢正視。
對我來說,那是一種新的痛苦。
埃米麗亞為什麼不再愛我了呢?她怎麼會無動于衷到這種地步呢?我心痛欲裂,為了讓自己完全相信我所預感到的這種如此痛苦的論斷,需要其他一些微不足道的迹象去佐證,也正因為是微不足道的迹象,所以也就更加具體,也更為令人痛苦。
總之,我确信埃米麗亞已不再愛我;但我既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清楚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為了完全說服我自己,我得當面對她說清楚,進一步考察和審視,并把細小的探針無情地插入傷口中去,而我至今卻一直麻醉自己。
一想到這裡,我就害怕,不過,我心裡清楚,隻有把調查進行到底,我才有勇氣與埃米麗亞分道揚镳,就像我那絕望的靈魂一開始就啟示我的那樣去做。
我仍繼續吃着,喝着,聽着帕塞蒂說話,不過,我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上帝保佑,飯總算吃完了。
我們重又到客廳裡去,我得遵循一般受邀者必須應酬的一系列客套禮儀:往咖啡裡放一兩塊糖塊;主人端上烈酒、甜食和幹葡萄酒時,照例婉言謝絕;接着是天南地北地閑聊以消磨時光。
最後,當我覺得應該告辭時,我就裝出不是急着要走的樣子站起身來。
但就在這時,女管家把帕塞蒂的大女兒領到客廳裡來了,她在領女孩出去散步之前,想讓女孩的父母親見見。
小女孩長着一頭褐色的頭發,臉色蒼白,眼睛大大的,長得相當一般,總之,跟她的父母親一樣,相貌平平。
如今我仍記得,當我注視着母親親撫和擁抱女孩的時候,我腦際掠過這樣的想法:“我永遠不會像他們那樣幸福的……我與埃米麗亞永遠不會有孩子的。
”随着這第一個意念而來的是第二個更令人痛苦的意念:“既然這一切都顯得這麼狹隘、平庸而沒有特色,我就在頭腦裡搜尋着所有不被自己妻子所愛的丈夫的蹤迹……我在妒忌任何一對輕撫他們子女的夫婦……處在我這種地位的任何一個丈夫都會這樣。
”這種意念使目睹這親昵場面的我萌生出無動于衷的感覺。
我突然宣布我得走了。
帕塞蒂叼着煙鬥陪我走到門口。
我覺得我的告辭似乎令他妻子吃驚和生氣,也許她滿以為我看到她那種流露母愛的動人場面一定會很感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