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了。
他信任她勝過任何人。
他和她手拉手地坐在修道院院長辦公室或屋後的園子裡,這顯然是他最滿意的狀态。
當我第一次重返普菲弗爾林去探望他時,我就發現他是這個樣子的。
當我邁步上前向他走去時,他先是向我投來一種既有點火熱,又有點迷惘的目光,随後卻是迅速地垂下眼皮,陰沉着臉,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很令我痛心。
或許他認出我就是那個陪他過清醒時的生活的人,而他卻拒絕人家向他提起他清醒時的生活。
施魏格施迪爾老太太見狀,就小心翼翼地勸他還是要跟我說句好話,打個招呼,結果他的表情反而變得更加陰沉,甚至是危險起來,我萬般無奈,隻好傷心地退下。
于是,寫信給她母親,委婉地把他的這些情況告訴她,現在就是時候了。
越是拖延給她寫信,就意味着越發削弱她的權利,而那封告知她動身前往的電報也是當天就發出的。
如我所說,我們把她即将到來的消息告訴給阿德裡安,但并不确定他是否已經領會了這個消息的含義。
可一個小時之後,當人家以為他還在小睡的時候,他卻突然偷偷溜出屋外,當他在夾子湖邊脫掉他的上衣,下到急速變深的湖水裡,而且湖水已經淹到他的脖子時,格雷翁和一個男仆才總算是追了上來。
就在他的身影開始在水裡變得越來越模糊的時候,那個男仆一個猛子紮進水裡,奮力朝他遊去,把他救上岸來。
在他們帶他回農莊的途中,他一個勁兒地反複絮叨說湖水很冷,說一個人要想淹死在他經常洗澡和遊泳的水域裡很難。
可他實際上從未在夾子湖,而隻是當年還是小男孩的時候,在他家鄉的那個與之對應的湖裡,在那個“牛槽”裡,遊過,洗過。
根據我那幾乎可以等同于确定無疑的預感,他的這次逃跑嘗試雖然失敗,但在背後支撐它的卻還有一種神秘的救世觀念,這種救世觀念是那種較為古老的神學,也就是早期的抗羅宗很熟悉的:即認為,那些召喚魔鬼的人不管怎樣都可以通過“犧牲肉體”來拯救他們的靈魂。
這個思想很可能也是阿德裡安采取行動時的參照之一,而不讓他治療到底,這個決定正确與否,那就隻有天知道了。
并非所有在瘋癫中發生的事情因此就一定可以被阻止,而在這裡,履行那種維持生命的義務幾乎不符合任何一個人的利益,從中受益的隻有他母親——因為毫無疑問的是,一個這樣的母親甯願重新回到她身邊的是一個沒有行為能力的兒子,而不是一個死人。
她來了,約拿坦·萊韋屈恩的遺孀,褐色的眼睛,一身白衣,頭發梳得平平整整,她決定把她精神錯亂的孩子帶回童年。
重逢的時候,阿德裡安依偎在母親胸前抽搐了很長時間,他叫她媽媽,用“你”稱呼她,因為他之前都是用媽媽和“您”來稱呼站在一邊的這裡的那一位的。
她和他說話,她的聲音依然優美動聽,可惜,她一輩子都沒有用它來高歌過一曲。
然而,在路上,在向北進入德國中部的途中,這位兒子卻突然無緣無故地對母親大發起雷霆,所幸的是,陪同他倆回去的還有阿德裡安熟悉的那位來自慕尼黑的男看護,于是,萊韋屈恩太太由于他的這種令人始料不及的發怒而被迫在剩下的幾乎是一半的行程裡換到另外一節車廂,隻好讓這個病人和那位男看護單獨呆在一起。
這次發怒是一次性的。
類似的事情從此再也沒有重複過第二次。
其實早在火車到達魏森菲爾斯,而她又重新嘗試接近他時,他就已經開始和她說話,表現出了愛意和歡喜,回到家裡之後,他更是和她寸步不離,形影相随,成為她的最聽話的小孩子,她呢,則是全心全意地,無私忘我地,盡一個母親所能地照顧着他。
在布赫爾的家裡,也同樣有個媳婦當家多年,還有兩個孫子也逐漸長大成人,他住的仍舊是樓上他小時候和他哥哥一同住過的那個房間,而且,現在也不再是那棵榆樹,而又是這棵菩提樹的樹枝在他的窗前搖曳,至于美妙的菩提花香,那他可是早在當年呱呱墜地之時就已經有過易感性的先兆了。
他也老愛坐在這棵樹下的環繞着樹幹的圓形長椅上乘涼打盹,農莊裡的人們已經能夠十分鎮定地任由着他,通過這種半睡半醒的法子去消磨時光,而這裡也正是當年管牲口棚的漢芮和我們小孩子一起練過卡農曲的地方。
他的母親負責他的身體運動,她的做法是,手挽手地和他一起到甯靜的田野裡去散步。
路上每每碰到人時,他總會去和别人握手,她也并不制止,與此同時,被他這樣問候的人和萊韋屈恩太太會彼此寬容地點頭示意。
就我個人而言,我再次見到這個可敬的男人是在1935年,那時已經退休的我跑到布赫爾農莊去慶祝他五十歲生日,卻不曾想,高興而去,敗興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