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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出延津记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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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給楊摩西講經,聲音就格外高亢嘹亮。

    但楊摩西這天在竹業社又挨了老魯的打,情緒有些低落;老詹剛開始講經,他就昏昏欲睡。

    但這天老詹忽略了楊摩西,自顧自地在那裡講,從一主、一信、一洗、一神講起,一直講到如何脫去舊人,穿上新人,重在将心志改換一新。

    這些經過去都分段講過,像這麼一氣呵成地講下來,老詹還是頭一回。

    雖然講着講着亂了,或斷了,老詹“吭吭”着鼻子,從頭再講。

    從天擦黑,一直講到五更雞叫。

    老詹認為這是自己自傳教以來,講經講得最好的一次。

    四十多年間,似這樣透徹淋漓者,也就三五回。

    但楊摩西一句也沒聽全,覺得這是自聽經以來,老詹最啰嗦的一晚。

    經講罷,老詹還紅光滿面,楊摩西頭一挨枕頭,天就亮了。

    天亮又得趕緊爬起來去竹業社破竹子。

    待坐到杌子上,頭沉得像碾盤。

    夢中破竹,破一竿殘一竿。

    這天老魯腦子裡又在走戲,而且走的是一部大戲,叫《伍子胥》。

    伍子胥是個楚國人,一輩子打打殺殺,皆為報仇:為報父仇,逃亡他鄉,多年後,率别國的軍隊滅了自己的故土;哪知在新的國度,又為奸臣所害,被君王殺了;臨死之前,伍子胥讓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挂在城門樓子上,要看另一個故土滅亡。

    這戲有些啰嗦,但這天老魯走戲走得格外地順;過去不敢走《伍子胥》,走兩步一斷,走兩步一斷;但老魯昨晚上喝了兩口酒,夜裡睡得踏實,早上起來,頭腦格外清醒;一開始走《伍子胥》也是試試,不行就換戲;沒想到一試走成了,過去忘詞的地方,今天竟接上了,老魯突然覺得自己青春煥發。

    但老魯剛入戲,楊摩西就把竹子破殘了;殘竹的岔音,就将《伍子胥》打斷了。

    因今日走得順利,老魯顧不上跟楊摩西計較,不顧殘竹接着往前走。

    但剛又入戲,殘竹的岔音又響了。

    伍子胥如喪家之犬逃往他鄉,還沒逃到韶關,楊摩西破殘了十一竿竹子。

    這時老魯睜開眼睛,顧不上伍子胥,轉身去了後院。

    等他回來,腋下夾着楊摩西的包袱;包袱裡裝着楊摩西一些衣物零碎;因老詹的破廟裡白天沒人,老詹要下鄉傳教,楊摩西怕把包袱丢了,便把自己的細軟,寄放在竹業社;老魯沒看殘竹,也沒看楊摩西,直接将包袱扔到了大街上,然後閉着眼睛用破鑼嗓子喊: “那誰,我操你八輩祖宗,還不給我滾!” 楊摩西還在夢中,就丢了飯碗。

    丢了飯碗的楊摩西,隻好背起包袱,去破廟裡找老詹。

    楊摩西認為這次丢飯碗不怪自己,全是老詹昨夜講經鬧的。

    既然是老詹鬧的,就想讓老詹再給他找個事由。

    老魯那裡,他也待膩了。

    但老詹看楊摩西背着包袱回來,一方面他給人找事由的能力也有限,上次為了讓楊摩西進竹業社,他就跟老魯費了不少口舌,一時三刻,給楊摩西再找不着别的事由;同時兩個月過去,他對楊摩西的看法,也發生了改變。

    一到聽經就打瞌睡,打一次兩次可以原諒,天天這麼沒精打采,就不是打瞌睡的問題了,也許楊摩西和主并無機緣。

    意大利八歲的小外甥都知道主和老詹的重要,說老詹像摩西,眼前這個摩西快二十的人了,昨天晚上自己講經講得那麼高亢嘹亮,他還熟視無睹,這樣的人哪裡還能救藥?他也知道楊摩西白天在竹業社破竹子身子有些疲倦,但主把自己的身子都釘在了十字架上,用他的血喚醒世人,再苦再累,能苦過主嗎?老詹七十歲的人了,白天同樣沒閑着,要下鄉傳教,晚上還要給他講經;一個是講,一個是聽,再苦能苦過老詹嗎?老詹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也許把楊摩西當成他要尋找的第九個信主的人,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一個人信主的動機可以不追究,就像楊摩西當初信主,是為了一個事由;但有了事由之後,還不把主和老詹放在心上,老詹就有了上當受騙的感覺。

    被人騙倒沒有什麼,老詹也不是沒被人騙過;但年歲不饒人呀,老詹年輕時騙老詹他還有補救的機會,現在七十歲的人了,騙的就不是老詹,而是老詹替主傳教的時間。

    整整兩個月,花了老詹多少個夜晚,楊摩西還油鹽不浸,老詹便對楊摩西的處境有些懶意,不願再替他張羅什麼。

    同時也想讓楊摩西自己出門碰壁,磨練一下他的意志,說不定有一天浪子回頭也料不定。

    主也是講磨練和考驗人的。

    但楊摩西哪裡是經得起磨練和考驗的人。

    經不起磨練和考驗并不是說他沒有這個心志,而是和老詹一樣,沒這個時間。

    一天不張羅生計,一天就沒有飯吃;餓着肚子,哪裡還有閑心信主?老詹不願管他,他也就離開了老詹。

     自與老詹分手,楊摩西開始在延津縣城四處打零工。

    他也想過重去開封,但現在去開封,和當初想去開封又不同:沒經過老蔣的染坊和老魯的竹業社,楊摩西還有膽量去外地;經過這些波折,對去外地的前景,心裡更加打鼓,隻好先在延津縣城待着,看将來有無别的機會。

    一開始在延津貨棧扛大包,工錢倒一把一結;但扛了半個月,貨棧老斷貨源,養不住人,便離開了貨棧,開始重操染坊的舊業,沿街給各個店鋪挑水。

    有人家讓他挑水,他就飽一頓;沒人家讓他挑水,他就饑一頓。

    夜裡仍睡到貨棧的貨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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