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
出了問題不是老詹的破廟睡不得覺,老詹的破廟四處透風,正因為透風,伏天不熱,正好歇息;而是楊摩西破完一天竹子回來,老詹從鄉下傳教也正好回來,又要用晚上的時間給楊摩西講經。
别人學門手藝隻有一個師傅,楊摩西為了找一個事由,一個人被劈成了兩半,白天一個師傅,晚上一個師傅。
白天在竹業社破了一天竹子,身子已很乏;晚上再聽老詹講經,容易打瞌睡;聽了半夜經,早上爬起來再去竹業社,破竹子時也犯困。
這時才知道,信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前一個月楊摩西還能堅持,一個月後,就感到一身不能二任。
楊摩西自生下來,沒這麼缺過覺。
晚上聽經打瞌睡老詹倒有耐心,等他醒來再接着講;白天破竹子打瞌睡,掌櫃老魯就急了。
因為一打瞌睡,竹子就破殘了。
破殘一根竹子老魯倒不怎麼心疼,但因為破殘竹子,耽誤了老魯别的好事,老魯就急了。
老魯雖然不喜歡瞎老賈的三弦,但喜歡高門大嗓的晉劇。
老魯本是延津人,按說喜歡戲,也該喜歡河南梆子,但他和新任縣長老史一樣,不喜歡河南梆子,喜歡外地戲。
老魯當年去内蒙古賣磚茶,常常從山西路過,聽些晉劇。
一開始他并不喜歡聽戲,不但不喜歡河南梆子,也不喜歡晉劇。
但聽着聽着,晉劇唱起來,可着嗓門往外吼,不吼到破鑼嗓子,不算唱到興處;到了興處,破着嗓子又像鋼絲一樣,往上拐一個彎和挑一個高。
不是破鑼嗓子與自己有些相仿,老魯才喜歡;而是到了興處,又拐個彎和挑個高,不知撞到了老魯心裡的哪一塊,這一塊過去沒發現,現在發現了,從此落下病根。
但他與老史不同的是,老史喜歡外地的錫劇,可以從江蘇引進一個戲班子;老魯喜歡晉劇是白喜歡,一個竹業社的掌櫃,養不起一個戲班子,唱晉劇的山西人,從來不到延津來,就是來了,除了老魯,也沒别人聽。
縣長老史天天能看錫劇,心頭不憋得慌;老魯常年看不了晉劇,心裡憋過了勁兒,隻好在腦子裡,走過去聽過的戲。
如《蘇三起解》,如《大祭樁》,如《天波樓》,如《鳳儀亭》,還有《殺宮》等。
老魯走戲沒有固定時間,興緻來了,馬上就走。
有時一邊在店鋪看徒弟們破竹子,一邊在腦子裡走戲。
但他對戲文隻想不唱,戲在腦子裡走,他随着戲在那裡搖頭晃腦和擠眉弄眼。
知道的,知他腦子裡鑼鼓喧天;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個神經病。
就像楊百利在延津鐵冶場看大門時,在腦子裡走“噴空”一樣。
但走戲與“噴空”又有不同,“噴空”講張緻,有影沒影的事,自個兒往上生編;走戲不能編,要記住戲裡的詞,唱戲就講不能錯詞。
看似憑空編一個“空”難,其實記别人的話也難;或者說,記别人的話更難。
加上老魯已經五十多了,記性大不如從前。
有時搖頭晃腦、唉聲歎氣是入了戲,戲走得正酣;有時唉聲歎氣是想不起詞,戲停在了那裡,自個兒在生自個兒的氣。
楊摩西第一次看老魯在那裡走戲,以為他犯了癫痫瘋,吓了一跳;後來知道是走戲,笑了。
但他隻知道老魯唉聲歎氣是在走戲,不知道唉聲歎氣還有分别。
有時看着笑着,打了瞌睡,便把竹子破殘了。
把竹子破殘會有岔音;一出岔音,老魯腦子裡的戲就停了,或剛想起的詞,又忘了。
不管是停戲,或是忘詞,老魯從戲裡出來,抄起殘竹就摔楊摩西的頭;但他不罵楊摩西破壞他走戲,也不罵破殘了竹子,操着破鑼嗓子喊:
“媽拉個逼,看你這敗壞人的樣子,就像老蔣!”
蔣家莊染坊的老蔣,無意之中也跟着吃了楊摩西的挂落。
殘竹摔到頭上,楊摩西倒一下醒了。
醒來之後,環顧四周,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這天下午,老詹收到意大利一封來信。
四十多年過去,老詹的外婆、父母都相繼去世,與他通信的是他妹妹。
老詹的妹妹,是世界上唯一崇拜老詹的人。
老詹在延津沒有親人,一個叔叔過去在開封,十五年前也死了;叔叔死之前,叔侄相見,也是叔叔在教誨他,他隻有聽的份;幾十年間,能說心裡話的,也就是個妹妹。
可妹妹遠在意大利,兩人說話隻能靠通信。
老詹與妹妹通信通了四十多年。
四十多年間,老詹在寫給妹妹的信裡,不知都說過些什麼,大概是說自己在延津如何傳教,延津的教堂如何雄偉,天主教在延津如何從無到有,四十多年過去,已發展到十幾萬人。
因為在老詹的妹妹看來,在中國傳教的意大利牧師,從古至今,無出老詹其右者,老詹是詹家的驕傲,也是意大利的驕傲。
如果老詹的妹妹知道老詹的真實情況,又會作何感想,就不得而知了。
老詹的妹妹這次在信裡說,她一個孫子八歲了,昨天剛受洗禮;孫子聽說舅姥爺在遙遠的中國傳教,成績斐然,對舅姥爺十分佩服。
也不知老詹的妹妹,又對她孫子說了什麼。
過去給老詹寫信,就是妹妹一個人;這次在信的末尾,這孫子也用意大利文歪歪扭扭寫了幾句話:舅姥爺,雖然我沒有見過你,但我想起你,就想起了摩西。
大概是說摩西領着以色列人走出了埃及,老詹領着中國人走出了苦海。
老詹自傳教以來,還沒得過這麼高的評價;信讀罷,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激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