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平生沒見過面,也沒說過話,牛愛國看上去,也就是個陌生人。
羅安江站在人側,闆着臉,像羅長禮一樣,也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沒見羅安江的照片之前,牛愛國想着他是個大眼,誰知是個細眯眼。
剛才聽何玉芬說,羅安江剛生下來,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說他像一個人,牛愛國以為他像曹青娥也就是巧玲,所以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親他;現在看上去,跟曹青娥長得一點兒不像,看來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說的不是曹青娥也就是巧玲,而是另外一個人;那另外一個人是誰呢?牛愛國又想不清楚。
何玉芬又帶牛愛國走到裡間,從牆根櫃子裡,拿出一沓破紙,說吳摩西也就是羅長禮生前,把這沓破紙,當了一輩子寶貝;臨死時,把它交給了羅安江。
羅安江生前,也把它當個寶貝,一直放到櫃子裡,不讓人看。
牛愛國接過這沓紙,紙已經發黃,許多地方被蟲蛀了。
打開,紙上是一幅圖,畫着一座宏大的房子;看上去像一座教堂。
教堂頂端有十字架,還有一座大鐘。
圖畫得倒是氣派,因不知其中的緣由,雖呼之欲出,牛愛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将圖紙翻過來,圖紙的背面,寫着兩排字。
頭一排是蠅頭小楷:惡魔的私語;第二排是鋼筆字:不殺人,我就放火。
兩排字的字形不同,顯然不是一個人寫的;多年過去,字迹也有些模糊。
牛愛國看到這兩排字,皆心裡一驚。
但物在人亡,既不明白這字是誰寫的,也不明白這人寫這字的情形,就不明白這些話的含義。
琢磨半天,仍難解其意,隻知道是兩句狠話。
倒是這種狠的心情,自己也曾有過。
歎了口氣,将這紙疊起來,又交給何玉芬。
何玉芬又把它放回到櫃子裡。
吃過晚飯,何玉芬又與牛愛國對坐着說話。
一個東向坐,一個西向坐。
這時何玉芬說:
“兄弟從山西到延津,又從延津到鹹陽,不光為打聽些過去的事吧?”
牛愛國看大嫂溫和,一是與她說得來,二是既與她不熟,也與她不生,半生不熟,适合說心裡話;也是一路走來,無人說話,心裡憋得慌;便将自己的心事,從媽曹青娥得病住院說起,到曹青娥去世,接着龐麗娜第二次跟人跑了;由第二次跟人跑了,說到第一次跟人跑了;第一次自己出走到滄州,這次出門找龐麗娜和老尚也是假找,如何到了河南滑縣,又如何去了延津,從延津又來到陝西鹹陽,一五一十,來龍去脈,說了個痛快。
說完,牛愛國歎口氣:
“我也明白,說是為媽找過去的事,還是想借此解自個兒的煩悶。
”
何玉芬聽完,歎息一聲:
“大兄弟,你要這麼說,我勸你就别找了。
”
牛愛國:
“為啥?”
何玉芬:
“就是找到這些事,也解不了你心裡的煩悶。
”
牛愛國:
“此話怎講?”
何玉芬:
“能看出來,你心裡的煩悶,比你找的事還大。
”
牛愛國心裡“咯噔”一下,覺得何玉芬的話,說中了他的心事。
自己的心事,自己未必能掂出它的分量。
兩人說話說到半夜,各自回房安歇。
牛愛國洗過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聽到正房的座鐘敲響夜裡三點,還沒睡着。
正房傳來何玉芬和她小女兒的鼾聲。
牛愛國披衣起床,來到院中。
院中有一棵大槐樹,牛愛國搬一個凳子,坐在大槐樹下。
低頭想了一陣心思,猛地擡頭,一個大月亮,缺了半邊,頂頭在半空中。
雖是半個月亮,卻也亮得逼人。
一陣風吹來,槐樹的葉子“索索”地響;腳下樹葉的影子,也随聲“索索”地晃動。
牛愛國突然想起八個月前,他在河北泊頭“老李美食城”,也碰到這麼一天,頭頂的月亮,比今天還大。
那天牛愛國從滄州到德州送豆腐,回來的路上,汽車的水箱壞了,牛愛國隻好将車停在“老李美食城”。
“老李美食城”的院子裡,也有一棵大槐樹。
就在那天夜裡,他和章楚紅好了。
後來兩人越來越好,越來越說得着。
夜裡說話,能說整整一夜,不困,不累,也不餓。
再後來一天,章楚紅在床上抱着牛愛國,讓他帶她走,離開泊頭。
當時的牛愛國不是過去的牛愛國,成了另一個牛愛國,張口就答應了。
章楚紅見牛愛國答應了,又抱緊牛愛國:
“你要這麼說,我就有一句話要給你說。
”
牛愛國:
“啥話?”
章楚紅:
“我回頭再告訴你。
”
但等到回頭,牛愛國聽了滄州“雪赢魚豆制品公司”崔立凡一席話,害怕出人命,害怕自己帶不了章楚紅,借媽曹青娥生病,逃回山西沁源老家。
從那天晚上到現在,七個月過去了。
七個月中,沒敢再認真想這事。
現在觸景生情,突然覺得章楚紅沒說出的話,和吳摩西臨終前要對巧玲說的話一樣重要。
吳摩西對巧玲說的話,就是到廣東找到,也未必能解牛愛國心中的煩悶;章楚紅要說的話,卻能打開牛愛國心頭那把鎖。
沒想起這段事牛愛國還想去廣東,接着去找吳摩西當年給巧玲說的話,想起這段事牛愛國想去找章楚紅。
七個月前他膽小閃了章楚紅,現在從沁源到滑縣,從滑縣到延津,從延津到鹹陽,一路走來,人走瘦了;今天晚上,膽子卻突然長大了。
在那件事情上膽小了;七個月後,卻從别的事情上,膽子又長大了。
膽子大了的牛愛國,就成了敢帶龐麗娜一起出走的老尚。
第二天一早,牛愛國就去羅安江家胡同口的雜貨鋪裡,給河北泊頭的“老李美食城”打了個電話。
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個公鴨嗓,牛愛國聽出聲音不是“老李美食城”的老闆李昆,以為是廚子胖三,便大着膽子問:
“章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