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十歲後,衰老的方式與五十歲或六十歲後完全不同。
毫無怨艾地衰老。
妮妮的臉上布滿皺紋,而且是呈粉紅色—非常尊貴的物件才這樣衰老,譬如織入了一家人所有的巧智與夢想的百年綢緞。
幾年前,妮妮得了白内障。
現在她的一隻眼睛有些憂傷,是灰色的;另一隻依舊湛藍,宛若八月群山中亘古不變的海眼一樣。
這隻眼睛是微笑的。
妮妮的裝束一輩子不變,深藍色的呢料長裙和緊胸襯衫。
好像七十五年來她從來就沒有換過衣服。
“康拉德來信了。
”将軍說,一隻手有意無意地舉起信箋,“你還記得他嗎?”
“記得。
”妮妮回答。
她什麼都記得。
“他就在城裡,”将軍小聲對乳娘說,像是告訴她一條格外機密的重要消息,“住在白鷹旅館。
他晚上過來,我會派車去接他。
在這裡用晚餐。
”
“這裡,在哪兒?”妮妮平靜地問。
那隻藍色的眼睛裡露出明快的微笑,環視了一下房間。
這裡已經有二十年沒有接待過客人了。
偶爾有來用午餐的造訪者,州、市政府的官員或巡回狩獵的客人們,均由莊園總管在樹林裡的獵宮設宴款待,那裡一年四季都賓至如歸;卧室、浴室、廚房、高大的獵人餐廳、露天的拱廊和山羊腿的飯桌夜以繼日地恭候賓客。
在這種場合,莊園總管坐在宴席上座,以将軍的名義款待獵人或官老爺們。
沒有人覺得受到怠慢,因為他們都知道,莊園的主人是隐形人。
隻有牧師每年進一次莊園,而且是在冬天,當加什帕爾用粉筆将邁尼黑爾特和博爾迪紮爾兩個名字的首字母寫在莊園大門的門楣上時。
牧師還為這一家人送葬。
除他之外,從來沒有别人進去過。
“到那邊去,”将軍問,“可以嗎?”
“一個月前打掃過。
”乳娘回答,“可以。
”
“晚上八點,可以嗎?”他追問道,神情裡流露出一絲孩子氣的好奇,他坐在扶手椅裡,上身前傾,“在大廳裡。
現在已經中午了。
”
“中午?”乳娘說,“那我現在就通知他們。
六點之前通好風,然後布置宴席。
”她的嘴唇無聲地嚅動着,好像在默算,默算還有多少時間,總共有多少項任務。
“好吧。
”她随後說,音調平靜而果斷。
将軍的上身前傾,好奇地盯着她。
兩條生命一同漲潮,在格外衰老的身體内,緩慢的生命節奏波濤暗湧。
他們彼此了如指掌,要比母子之間、夫妻之間還要熟悉。
這個由他們的身體結成的共同體,要比所有身體的共同體更加知心。
也許這是哺乳的緣故。
也許因為妮妮是将軍出生的那一刻,在他跟所有新生兒一樣還身挂血絲和穢物時,第一個看到他的生靈。
也許由于這七十五年,他們始終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吃同樣的飯,呼吸同樣的空氣;房子的潮氣,窗前的草木,都是他們共有的。
這一切沒有任何名分。
他倆既不是姐弟,也不是情人。
然而他們的關系另有意味,他們朦朦胧胧地知道這個。
一種姐弟之情,但要比在母親子宮裡的雙胞胎之間的感情更豐富、更濃稠。
生活将他倆的晝夜交織到一起,他們熟知彼此的身體與夢想。
這時候,乳娘問:
“你是想,跟以前一樣,是吧?”
“是的,”将軍說,“所有的一切,都要跟最後一次一樣。
”
“那好。
”乳娘回答得十分簡潔。
她走到将軍跟前,躬身吻了一下那憔悴衰老、布滿皺紋和色素斑的手。
“答應我,”她說,“不要過于激動。
”
“我保證。
”将軍平靜而順從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