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做“湘”字,全篇雖不失為唐人的好試帖,但末兩句也并不怎麼神奇了。
況且題上明說是“省試”,當然不會有“憤憤不平的樣子”,假使屈原不和椒蘭吵架,卻上京求取功名,我想,他大約也不至于在考卷上大發牢騷的,他首先要防落第。
我們于是應該再來看看這《湘靈鼓瑟》的作者的另外的詩了。
但我手頭也沒有他的詩集,隻有一部《大曆詩略》,也是迂夫子的選本,不過篇數卻不少,其中有一首是:
“下第題長安客舍
不遂青雲望,愁看黃鳥飛。
梨花寒食夜,客子未春衣。
世事随時變,交情與我違。
空餘主人柳,相見卻依依。
”
一落第,在客棧的牆壁上題起詩來,他就不免有些憤憤了,可見那一首《湘靈鼓瑟》,實在是因為題目,又因為省試,所以隻好如此圓轉活脫。
他和屈原,阮籍,李白,杜甫四位,有時都不免是怒目金剛,但就全體而論,他長不到丈六。
世間有所謂“就事論事”的辦法,現在就詩論詩,或者也可以說是無礙的罷。
不過我總以為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并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态,這才較為确鑿。
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說夢的。
但我也并非反對說夢,我隻主張聽者心裡明白所聽的是說夢,這和我勸那些認真的讀者不要專憑選本和标點本為法寶來研究文學的意思,大緻并無不同。
自己放出眼光看過較多的作品,就知道曆來的偉大的作者,是沒有一個“渾身是‘靜穆’”的。
陶潛正因為并非“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
現在之所以往往被尊為“靜穆”,是因為他被選文家和摘句家所縮小,淩遲了。
八
現在還在流傳的古人文集,漢人的已經沒有略存原狀的了,魏的嵇康,所存的集子裡還有别人的贈答和論難,晉的阮籍,集裡也有伏義的來信,大約都是很古的殘本,由後人重編的。
《謝宣城集》雖然隻剩了前半部,但有他的同僚一同賦詠的詩。
我以為這樣的集子最好,因為一面看作者的文章,一面又可以見他和别人的關系,他的作品,比之同詠者,高下如何,他為什麼要說那些話……現在采取這樣的編法的,據我所知道,則《獨秀文存》,也附有和所存的“文”相關的别人的文字。
那些了不得的作家,謹嚴入骨,惜墨如金,要把一生的作品,隻删存一個或者三四個字,刻之泰山頂上,“傳之其人”,那當然聽他自己的便,還有鬼蜮似的“作家”,明明有天兵天将保佑,姓名大可公開,他卻偏要躲躲閃閃,生怕他的“作品”和自己的原形發生關系,随作随删,删到隻剩下一張白紙,到底什麼也沒有,那當然也聽他自己的便。
如果多少和社會有些關系的文字,我以為是都應該集印的,其中當然夾雜着許多廢料,所謂“榛楛弗剪”,然而這才是深山大澤。
現在已經不像古代,要手抄,要木刻,隻要用鉛字一排就夠。
雖說排印,糟蹋紙墨自然也還是糟蹋紙墨的,不過隻要一想連楊邨人之流的東西也還在排印,那就無論什麼都可以閉着眼睛發出去了。
中國人常說“有一利必有一弊”,也就是“有一弊必有一利”:揭起小無恥之旗,固然要引出無恥群,但使謙讓者潑剌起來,卻是一利。
收回了謙讓的人,在實際上也并不少,但又是所謂“愛惜自己”的居多。
“愛惜自己”當然并不是壞事情,至少,他不至于無恥,然而有些人往往誤認“裝點”和“遮掩”為“愛惜”。
集子裡面,有兼收“少作”的,然而偏去修改一下,在孩子的臉上,種上一撮白胡須;也有兼收别人之作的,然而又大加揀選,決不取謾罵誣蔑的文章,以為無價值。
其實是這些東西,一樣的和本文都有價值的,即使那力量還不夠引出無恥群,但倘和有價值的本文有關,這就是它在當時的價值。
中國的史家是早已明白了這一點的,所以曆史裡大抵有循吏傳,隐逸傳,卻也有酷吏傳和佞幸傳,有忠臣傳,也有奸臣傳。
因為不如此,便無從知道全般。
而且一任鬼蜮的技倆随時消滅,也不能洞曉反鬼蜮者的人和文章。
山林隐逸之作不必論,倘使這作者是身在人間,帶些戰鬥性的,那麼,他在社會上一定有敵對。
隻是這些敵對決不肯自承,時時撒嬌道:“冤乎枉哉,這是他把我當作假想敵了呀!”可是留心一看,他的确在放暗箭,一經指出,這才改為明槍,但又說這是因為被誣為“假想敵”的報複。
所用的技倆,也是決不肯任其流傳的,不但事後要它消滅,就是臨時也在躲閃;而編集子的人又不屑收錄。
于是到得後來,就隻剩了一面的文章了,無可對比,當時的抗戰之作,就都好像無的放矢,獨個人在向着空中發瘋。
我嘗見人評古人的文章,說誰是“鋒棱太露”,誰又是“劍拔弩張”,就因為對面的文章,完全消滅了的緣故,倘在,是也許可以減去評論家幾分懵懂的。
所以我以為此後該有博采種種所謂無價值的别人的文章,作為附錄的集子。
以前雖無成例,卻是留給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