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寶貝,其功用與鑄了魑魅罔兩的形狀的禹鼎相同。
就是近來的有些期刊,那無聊,無恥與下流,也是世界上不可多得的物事,然而這又确是現代中國的或一群人的“文學”,現在可以知今,将來可以知古,較大的圖書館,都必須保存的。
但記得C君曾經告訴我,不但這些,連認真切實的期刊,也保存的很少,大抵隻在把外國的雜志,一大本一大本的裝起來:還是生着“貴古而賤今,忽近而圖遠”的老毛病。
九
仍是上文說過的所謂《珍本叢書》之一的張岱《琅嬛文集》,那卷三的書牍類裡,有《又與毅儒八弟》的信,開首說:
“前見吾弟選《明詩存》,有一字不似鐘譚者,必棄置不取;今幾社諸君子盛稱王李,痛罵鐘譚,而吾弟選法又與前一變,有一字似鐘譚者,必棄置不取。
鐘譚之詩集,仍此詩集,吾弟手眼,仍此手眼,而乃轉若飛蓬,捷如影響,何胸無定識,目無定見,口無定評,乃至斯極耶?蓋吾弟喜鐘譚時,有鐘譚之好處,盡有鐘譚之不好處,彼蓋玉常帶璞,原不該盡視為連城;吾弟恨鐘譚時,有鐘譚之不好處,仍有鐘譚之好處,彼蓋瑕不掩瑜,更不可盡棄為瓦礫。
吾弟勿以幾社君子之言,橫據胸中,虛心平氣,細細論之,則其妍醜自見,奈何以他人好尚為好尚哉!……”
這是分明的畫出随風轉舵的選家的面目,也指證了選本的難以憑信的。
張岱自己,則以為選文造史,須無自己的意見,他在《與李硯翁》的信裡說:“弟《石匮》一書,泚筆四十餘載,心如止水秦銅,并不自立意見,故下筆描繪,妍媸自見,敢言刻劃,亦就物肖形而已。
……”然而心究非鏡,也不能虛,所以立“虛心平氣”為選詩的極境,“并不自立意見”為作史的極境者,也像立“靜穆”為詩的極境一樣,在事實上不可得。
數年前的文壇上所謂“第三種人”杜衡輩,标榜超然,實為群醜,不久即本相畢露,知恥者皆羞稱之,無待這裡多說了;就令自覺不懷他意,屹然中立如張岱者,其實也還是偏倚的。
他在同一信中,論東林雲:
“……夫東林自顧泾陽講學以來,以此名目,禍我國家者八九十年,以其黨升沉,用占世數興敗,其黨盛則為終南之捷徑,其黨敗則為元祐之黨碑。
……蓋東林首事者實多君子,竄入者不無小人,擁戴者皆為小人,招徕者亦有君子,此其間線索甚清,門戶甚迥。
……東林之中,其庸庸碌碌者不必置論,如貪婪強橫之王圖,奸險兇暴之李三才,闖賊首輔之項煜,上箋勸進之周鐘,以緻竄入東林,乃欲俱奉之以君子,則吾臂可斷,決不敢徇情也。
東林之尤可醜者,時敏之降闖賊曰,‘吾東林時敏也’,以冀大用。
魯王監國,蕞爾小朝廷,科道任孔當輩猶曰,‘非東林不可進用’。
則是東林二字,直與蕞爾魯國及汝偕亡者。
手刃此輩,置之湯镬,出薪真不可不猛也。
……”
這真可謂“詞嚴義正”。
所舉的群小,也都确實的,尤其是時敏,雖在三百年後,也何嘗無此等人,真令人驚心動魄。
然而他的嚴責東林,是因為東林黨中也有小人,古今來無純一不雜的君子群,于是凡有黨社,必為自謂中立者所不滿,就大體而言,是好人多還是壞人多,他就置之不論了。
或者還更加一轉雲:東林雖多君子,然亦有小人,反東林者雖多小人,然亦有正士,于是好像兩面都有好有壞,并無不同,但因東林世稱君子,故有小人即可醜,反東林者本為小人,故有正士則可嘉,苛求君子,寬縱小人,自以為明察秋毫,而實則反助小人張目。
倘說:東林中雖亦有小人,然多數為君子,反東林者雖亦有正士,而大抵是小人。
那麼,斤量就大不相同了。
謝國桢先生作《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鈎索文籍,用力甚勤,叙魏忠賢兩次虐殺東林黨人畢,說道:“那時候,親戚朋友,全遠遠的躲避,無恥的士大夫,早投降到魏黨的旗幟底下了。
說一兩句公道話,想替諸君子幫忙的,隻有幾個書呆子,還有幾個老百姓。
”
這說的是魏忠賢使缇騎捕周順昌,被蘇州人民擊散的事。
誠然,老百姓雖然不讀詩書,不明史法,不解在瑜中求瑕,屎裡覓道,但能從大概上看,明黑白,辨是非,往往有決非清高通達的士大夫所可幾及之處的。
剛剛接到本日的《大美晚報》,有“北平特約通訊”,記學生遊行,被警察水龍噴射,棍擊刀砍,一部分則被閉于城外,使受凍餒,“此時燕冀中學師大附中及附近居民紛紛組織慰勞隊,送水燒餅饅頭等食物,學生略解饑腸……”誰說中國的老百姓是庸愚的呢,被愚弄诓騙壓迫到現在,還明白如此。
張岱又說:“忠臣義士多見于國破家亡之際,如敲石出火,一閃即滅,人主不急起收之,則火種絕矣。
”(《越絕詩小序》)他所指的“人主”是明太祖,和現在的情景不相符。
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
但我要重申九年前的主張:不要再請願!
十二月十八——十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