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君達臉色微變,抱拳一拱,道:“楊君達在此,敢問老人家是……”
那獨眼老妪霜眉一挑,接口道:“楊大俠,你再仔細看看,真的連老身都認不得了麼?”
楊君達遲疑了一下,強笑道:“請恕楊某眼拙失禮,老人家的面貌倒是有些面善,隻是一時記不起曾在何處相識了。
”
獨眼老妪道:“楊大俠真是貴人多忘,二十年前巫山作客,百禽共舞迎賓的盛事,居然記不起來了麼?”
楊君達一怔,喃喃道:“……二十年前……巫山作客……百禽共舞……”言下不勝困惑。
獨眼老妪冷冷一笑,接道:“讓我老婆子索性再說明白些吧,有一首詩,楊大俠總該記得?”
楊君達惑然道:“哦?一首詩?”
獨眼老妪點點頭,漫聲道:
“巍峨巫山陽,煙雲鎖長江。
萬花簇風阙,百禽舞龍崗。
彈劍哥壯志,把盞試新釀。
得意須盡歡,縱醉庸何傷?”
吟聲蕩漾耳際,滿院肅然,無數目光,都投注在楊君達臉上。
那楊君達神色連變,卻沒有開口。
.
獨眼老妪緊接着又道:“這首詩,是楊大俠在巫山作客時,即席揮毫所撰,現在還由老身保存在百禽宮中……楊大俠怎會記不起了呢?”
楊君達身形微震,脫口道:“哦!原來老人家竟是‘鸠母’……”
獨眼老妪笑了,笑得好深沉,微微颔首,道:“不錯,楊大俠總算記起來了……老身正是當年的‘鸠母’巫九娘……百禽宮中一日歡叙,匆匆已有二十年,故人無恙,隻是我老婆子越活越老邁……”
楊君達幹咳了兩聲,忙道:“是的!是的……哦!不!不!不!九娘英容仍似當年,一點也看不出老邁……”
“是嗎?”巫九娘霜眉微軒,笑問道:“如果音容仍似當年,楊大俠适才怎會認不出來?”
楊君達腼腆道:“夜色晦暗,事出意外,楊某再也想不到九娘會遷居此地,所以……所以……”、目光一轉,落在那少年阿毛身上,改口問道:“這位小兄1弟,是九娘新收愛徒嗎?”
巫九娘搖搖頭道:“不!他是老身劣孫,名叫齊效先。
”
楊君達輕“哦”了一聲,臉色陰晴不定,似乎頗感驚訝!
巫九娘笑道:“楊大俠沒有見過這孩子,應該還記得他的母親才對?”
楊君達道:“時隔多年,楊某性又健忘,隻怕已經記憶不清了,看這位小兄弟的面貌,的确跟他父親一般英俊,皮膚也跟他母親一樣白皙和漂亮……九娘你說對不對?”
巫九娘聽得一愣,停了片刻,才颔首微笑道:“很對!很對!楊大俠可否允老身一樁不情之請,咱們先把這裡的事作一了斷,然後再請楊大俠入蝸居深淡。
”
楊君達毫未遲疑,含笑道:“既是九娘出面,楊某人但憑吩咐就是。
”
“言重了。
”巫九娘微一欠身,說道:“請楊大俠看在老身薄面,約退貴屬,放這姓羅的娃兒離去,一切恩怨是非,留待他日再算,楊大俠以為如何?”
楊君達笑道:“九娘吩咐,敢不如命,但楊某有一事不明,敢問九娘與東海羅家之間……”
巫九娘搖頭道:“老身與火焰島素無交往,隻是不願這片茅舍籬院沾染血腥而已。
”
楊君達似乎有些意外,但卻并未追問,爽朗一笑道:“難得九娘你為緩頰,算他們造化了……”
探手從袖中取出一面朱色金邊的三角形小旗,迎風一層,沉聲道:“孩子們,撤圍。
”
籬外一聲轟應,火炬齊滅。
院子裡二十四名劍童俏妒也紛紛向兩側閃讓,空出一條通路。
巫九娘将一粒吞豆大小的藥丸抛給了霍玉蘭,說道:“這是蜂毒解藥,用一小碗無根水化開,半内服,一半外敷,靜養半個時辰,蜂毒便可盡除了。
”
霍玉蘭裣衽為禮,道:“多謝老前輩賜藥,他日相逢,當必圖報。
”
巫九娘笑道:“圖報倒不必,回去以後最好多勸勸他,年紀輕輕的,不可過分恃才傲世,目中無人,再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凡事要退一步想……”
霍玉蘭沒等她說完,徑息轉過身去,向楊君達投去怨毒的一眼,冷冷道:“姓楊的,咱們再見了。
”
說完,螓首一昂,大步穿過人叢,向籬門外走去。
四名紅衣大漢攙扶着醜潘安羅凡,緊随在後。
出得籬門,霍玉蘭身形微頓,揚目望了江面上那業已半沉的雙桅海船,輕籲一聲,突然加快腳步,疾奔而去……
巫九娘搖頭歎息道:“這孩子,怨毒之念,竟如此深重!”
楊君達道:“也難怪她,在她心裡始終認定是楊某殺了她的父兄,為報殺父之仇,以緻不擇手段。
”
巫九娘斜脫問道:“楊大俠是否真殺了她的父兄呢?”
楊君達正色道:“楊某生平傷人無數,何在乎承認多殺霍宗堯,這純是他人陰謀嫁禍,意圖陷害,委實并非楊某所為……”
巫九娘點頭道:“不錯,楊大俠乃是頂天立地的奇男子,平生行事,敢作敢當。
但是……”
說到這裡,語聲微頓,臉上卻浮現出一抹深沉的詭笑,然後壓低了聲音,接道:“這是說楊君達楊大俠,卻不是指的閣下。
”
楊君達詫異地說道:“九娘的意思,是……”
巫九娘臉色一沉,道:“我的意思你還不明白麼?你假冒風鈴魔劍楊君達,這事能瞞得了旁人,卻瞞不過我老婆子!”
楊君達哈哈大笑,說道:“九娘真會說笑話,我明明就是楊君達,何曾有半點虛假……”
巫九娘沉聲喝道:“在老婆子面前,你還敢吱唔狡辯?”
楊君達道:“這真是天大的笑話,天大的冤枉……”
“閉嘴!”巫九娘一聲冷叱,怒目道:“我老婆子業已決心不再過問江湖是非,今夜算你這匹夫僥幸,你要是聰明的,最好真老婆子還沒改變主意以前,挾着尾巴快滾!”;楊君達搖頭笑道:“既然九娘心有成見,我也不多解釋了,咱們立刻就走可是,我這四名屬下身中蜂毒……”巫九娘取出一隻小藥瓶,恨恨擲在地上,揮手道:“快滾!快滾!快滾……”
楊君達袍袖一卷,淩空将藥瓶攝到手中,含笑抱拳道:“楊某遵命告退,但願有一天,能為九娘解釋這個誤會……”
巫九娘沉聲喝道:“你再說一個字,老婆子就叫你們一個也别想活着走出這座院子!”
楊君達果然沒有再出聲,隻向驚愕怔愣的冉肖蓮使了個眼色,默然坐回軟轎之内。
二十四名劍童俏婢,急忙負起莫家四劍,簇擁着軟轎,匆匆退去。
不片刻,人轎一行已遠遠消失在夜色中……
偌大院子,如今隻剩下巫九娘祖孫二人,此外,就是鹦鹉小珠子和在夜空中盤旋的兩頭神雕了。
巫九娘拄拐僵立了許久,才漸漸由激動中平靜下來,仰面長籲了一口氣,輕聲道:“阿毛,去把院門關起來吧!”
齊效先“噢”地應了一聲,忙去掩閉籬門,再回來從檐前摘下燈籠,卻發現巫九娘獨眼中蓄滿淚水,頰上并留着晶瑩淚痕。
少年一愕,不期然問道:“奶奶,你怎麼了?”
巫九娘搖頭道:“沒有什麼……奶奶隻是忽然想到了你那苦命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