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攀夜時,麥場上的輿論中心是老牛筋。
老牛筋姓池,在本姓輩份最高,連書記池長耐也要叫他爺爺。
他在全村年齡最大,已是九十挂零。
早年我們村後馍馍山下有座關帝廟,村裡人念他是個孤兒,讓他去看廟,這一看就看了大半輩子。
直到“文化大革命”開始時廟被紅衛兵砸了,他才吃着“五保”住到村裡。
他一輩子似僧近道,從未娶妻,據說是個真正的童男子身。
天地父母賜予他的元陽沒有外洩,就轉化成一肚子故事,也就是我
們這兒的人所說的“講兒”,年年講也講不完。
日月星辰,天地萬物,他都能解說出來曆;妖魔鬼怪,人神狐仙,他都能演義成故事。
本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兒貓蛋子在麥場上或叫嚣乎東西,或隳
突乎南北,可是一旦老牛筋開始講“講兒”,一般都是趕緊跑過來,老老實實地将他圍定。
而那些大人雖然還是各自躺在原處,也常常是高豎起耳朵聽上一段兩段,品味一點兒餘音散韻。
老牛筋黑胖黑胖。
他往蓑衣上一坐,裸着的大肚子就坐到了他的腿上,而兩個茄子大的**也就順勢坐到了他的肚子上,總之是各得其所。
他講“講兒”是要抽煙的。
三尺長的煙袋咬在嘴的一角,
另一角空出來,就讓舌頭去那兒活動。
活動空間不足,發出的音就帶些殘缺。
如把“水”說成“匪”,把“樹”說成“富”。
他每講一兩句,就要用嘴唇裹緊煙袋咝咝地抽,煙鍋裡的火星一明一滅從容
不迫,急得一些狂躁小子直抓屁股。
但他講“講兒”有一條規矩:每晚隻講燒完一根火繩的時間。
那火繩是春天裡用栗子花芯編成的,尺多長一根。
點燃後放在身邊,暗火殷紅,香煙袅袅,既能點煙鍋,又能熏蚊子。
一根火繩燃盡,
老牛筋不管故事完或未完,便把煙鍋一叩,斬釘截鐵地說:“睡覺!”随即往蓑衣上一倒,立馬鼾聲如雷。
此時,小子們一起引頸看他,其神情不亞于瞻仰一位早逝的偉人。
不過,他的這一作息規律有
好幾次被人破壞:在那根火繩将盡未盡的時候,幾個兒貓蛋子再給悄悄續上一根,以便多賺他一個時辰的故事。
而老牛筋即使發現了也不做追究,依舊裝作沒看見,繼續講他的故事,一直講到新續的一
根燒完。
今天晚上,他一來到麥場,就針對昨晚的地震釋疑解惑,講起了鳌魚的故事。
他說,咱們腳下有一條大鳌魚,那條鳌魚可怕得很:它的身體巨大無比,它的脊背廣闊無邊,它的背上馱着萬千生靈賴
以安身立命的大地。
然而這個鳌魚并不老實。
它不耐煩的時候如果将身子動一動,那麼大地就要震動起來。
昨天晚上,它又不耐煩了。
為什麼不耐煩呢,主要是世上的人心變壞了。
有個年輕人說了:“老牛筋你真反動,現在人心怎麼變壞了呢?學了多年毛主席著作。
”
老牛筋說:“毛主席著作是教人學好的,可是有的人就是不聽不信有什麼用?孔聖人的書,關帝真經,一本本都不孬,有人也是不聽不信。
損失利己,男盜女娼,這樣的事從來停止過了嗎?沒有哇
!”
有人道:“那可不?就拿咱村某某人來說,天天叫别人學毛選,可自己弄得大閨女喊(念xian,哭的意思)。
”
又有人說:“那是喊嗎?那是叫人家弄得舒坦了!”
我躺在一邊又暗暗心驚了。
那是說的我姐呀!我沒聽我姐那麼喊過,但肯定是别人聽到過的。
一股錐心的恥辱感湧上來,讓我的臉皮滾燙滾燙。
黑暗中,我将蓑衣的一角抄起來,蓋在了自己的臉上,像在大庭廣衆之下用褲乍子蓋住屁股。
老牛筋在那邊揮着手說:“說下了路喽,說下了路喽!不說這個了,說别的吧。
”
有個漢子說:“對,說别的吧,人心變壞,那條大鳌魚它不耐煩又怎麼樣?不就是地皮哆嗦了幾哆嗦麼?咱的屌毛也沒少一根!”
包括兒貓蛋子在内的所有男人都哈哈大笑。
老牛筋咳嗽了幾聲,又開始講另一條鳌魚。
那鳌魚是日本國驸馬,在李世民打天下的時候帶兩千倭兵與大唐兵馬對陣。
他頭帶金冠,耳挂玉環,鼻似鷹嘴,目如流星,身長一丈四尺,使一把長柄金
瓜錘,有萬人不當之勇。
可他不會說中國話,滿口的番語鳥話,要說什麼就是:“啯哒啯哒,啯哒啯哒。
”程咬金提着大斧上馬,讓他一記金瓜錘,把個虎口震裂,于是回馬就走。
那鳌魚緊追不舍,來
到陣前讨戰。
李靖問衆将,誰人敢去出戰,秦叔寶應道:“末将願往。
”遂提槍上馬,來到陣前。
老牛筋剛剛說到這裡,就聽見麥場邊一陣吱吱哇哇地亂響。
大家透過暮色一瞅,原來是書記的兒子池學蘇一手提了蓑衣,一手托了一個小收音機過來了。
我們村家家戶戶都沒有收音機,隻是一天三
時聽一聽小喇叭,而到麥場裡攀夜,連小喇叭也聽不到了,所以這時從池學蘇手中發出的聲音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