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這可實在不容易。
嚴格地說,好多城市中的民間文藝已然忘了深入淺出這個道理,轉而附庸文雅,離開了民衆。
最現成的例子是北京的單弦牌子曲中的岔曲。
讓我們抄一段看看:
秋色凄凄,衰草離離,一望河橋景物稀,斜岩澗下水流遲,碧天雲外鴻雁高飛,秋山化作黃,黃花地,你看那采蓮船上一女子,走上東原去賞菊。
我們且不管描寫這閑情逸緻是何居心,單就言語來說,這已完全投降于舊詩詞,跳到大衆文藝圈子外去。
這種小市民的高攀文雅的傾向,一來二去就把通俗韻文引入迷途,失去了本色。
通俗韻文主要地是必得通俗,我們也必須記得:越俗就越難寫。
隻有俗了再俗,我們才能寫出字字現成的東西,成為民間文藝的傑作。
因此,我們須打倒“深入深出”,而回身走向“深入淺出”。
舊的《白帝城》鼓詞一開篇是這麼寫的:
壯懷無可與天争,淚灑重衾病枕紅,江左仇深空切齒,桃園義重苦傷情,幾根傲骨支床瘦,一點雄心至死明,閑消遣酒後茶餘談今古,唱一段先生托孤在白帝城。
我們一看就能看出,這幾句詞兒必是極用心寫出的。
可是,演唱出來有誰能聽懂呢?我是個讀書人,當我第一次聽到這八句的時候,我隻聽懂了那末一句。
讓我們分析它一下吧:
壯懷(太文)無可(極不現成,誰也聽不懂)與天争(欠現成),淚灑(将就着能懂)重衾(太文)病枕紅(不懂),江左(哪兒?)仇深(可将就)空切齒(文),桃園(能懂)義重(不大好懂)苦傷情(可以懂),幾根(行)傲骨(聽不出)支床瘦(三個字勉強湊到一處,不現成),一點(行)雄心(将就)至死明(太文),閑消遣酒後茶餘談今古(也許不太難懂),唱一段先主托孤在白帝城(不錯的句子,現成)。
寫這幾句的人的态度是很明顯的,他明明說是為了“閑消遣”。
既為了“閑消遣”,他就擺弄自己由舊詩得來的技巧,而忘了聽衆是誰,和歌詞是為了一唱大家就能懂的。
于是,他的方法是深入深出,恰與深入淺出相反,勞而無功。
他以為越深越文越唬得住人,而忘了越淺越俗才是真本領。
在他寫的這八句裡,拿我們現在寫通俗韻文的方法與目的來看,是既因字彙詞彙的不現成教聽衆無從聽懂,又因聽不懂而失去他所預期的感動效果。
他以為一用上“淚灑”、“病枕紅”、“傲骨”、“至死明”等等,就必會令人動心。
事實上,聽衆們隻忽而聽見個“淚”字,又忽然聽見個“紅”字,光覺着亂七八糟,不知所雲。
句子不順溜不現成,空安上幾個漂亮的字是毫無用處的。
在上邊引用的同一鼓詞裡,作者形容到劉備為要靜靜地休息,囑咐侍者出去;恍恍惚惚地他看見兩個人影,還以為是侍者未曾走呢,便怒叱他們。
這一段描寫卻對了我們的勁兒。
作者不說出劉備因思念死去的關張,見神見鬼,卻用很現成的語言描畫出病人與病室的情景。
刷拉拉忽聽得風沙撲窗紙,慘凄凄燈影兒搖搖滅又明。
孤伶伶禦體難支混身冷,顫微微四肢無力心内驚。
恍惚惚在燈光之下見二人侍立,先主怒,喝連聲,喝,我的心緒,不安甯,你何敢前來擾亂,欺朕的病無能,你們未免也太薄情。
這一段除了還有幾個太文的字,幾乎無懈可擊。
字彙詞彙都現成,于是句子也現成;用現成的句子一氣呵成,而又委婉地道出劉備的苦痛與身心的衰弱,既現成又細膩,既具體又動人,可算真作到深入淺出了。
在“深入淺出”之外,我們還可杜撰出個“淺入淺出”來。
這就是說,作者還沒有把寫作資料消化好,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擺出一大堆口号,用未經過鍛煉的白話羅哩羅嗦地拼湊到一塊兒。
這雖是用白話寫的,不求救于文言,可是并非精選過的現成的白話,結果還是不易唱,不易聽懂。
深入深出者病在看不起白話,淺入淺出者壞在知道白話的可貴,而沒下工夫用白話作成精美的白話文藝。
作到深入淺出并不專仗着字現成,詞現成,句子現成;不過,此文所論卻隻限于現成與深入淺出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