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露西亞人嗎?這不是明明白白的露西亞紅軍軍官嗎?我在露西亞的革命史上親眼看見他的照片的呀!你還想賴?”
“那裡!”青年好像頭上受到了鐵椎的一擊,絕望的叫了一聲。
“這是應該的,你是普羅藝術家,刻起來自然要刻紅軍軍官呀!”
“那裡……這完全不是……”
“不要強辯了,你總是‘執迷不悟’!我們很知道你在拘留所裡的生活很苦。
但你得從實說來,好使我們早些把你送給法院判決。
——監獄裡的生活比這裡好得多。
”
青年不說話——他十分明白了說和不說一樣。
“你說,”馬褂又冷笑了一聲,“你是CP,還是CY?”
“都不是的。
這些我什麼也不懂!”
“紅軍軍官會刻,CP,CY就不懂了?人這麼小,卻這樣的刁頑!去!”于是一隻手順勢向前一擺,一個警察很聰明而熟練的提着那青年就走了。
我抱歉得很,寫到這裡,似乎有些不像童話了。
但如果不稱它為童話,我将稱它為什麼呢?特别的隻在我說得出這事的年代,是一九三二年。
五一封真實的信
“敬愛的先生:
你問我出了拘留所以後的事情麼,我現在大略叙述在下面——
在當年的最後一月的最後一天,我們三個被××省政府解到了高等法院。
一到就開檢查庭。
這檢察官的審問很特别,隻問了三句:
‘你叫什麼名字?’——第一句;
‘今年你幾歲?’——第二句;
‘你是那裡人?’——第三句。
開完了這樣特别的庭,我們又被法院解到了軍人監獄。
有誰要看統治者的統治藝術的全般的麼?那隻要到軍人監獄裡去。
他的虐殺異己,屠戮人民,不慘酷是不快意的。
時局一緊張,就拉出一批所謂重要的政治犯來槍斃,無所謂刑期不刑期的。
例如南昌陷于危急的時候,曾在三刻鐘之内,打死了二十二個;福建人民政府成立時,也槍斃了不少。
刑場就是獄裡的五畝大的菜園,囚犯的屍體,就靠泥埋在菜園裡,上面栽起菜來,當作肥料用。
約莫隔了兩個半月的樣子,起訴書來了。
法官隻問我們三句話,怎麼可以做起訴書的呢?可以的!原文雖然不在手頭,但是我背得出,可惜的是法律的條目已經忘記了——
‘……Ch……H……所組織之木刻研究會,系受共黨指揮,研究普羅藝術之團體也。
被告等皆為該會會員,……核其所刻,皆為紅軍軍官及勞動饑餓者之景象,借以鼓動階級鬥争而示無産階級必有專政之一日。
……’
之後,沒有多久,就開審判庭。
庭上一字兒坐着老爺五位,威嚴得很。
然而我倒并不怎樣的手足無措,因為這時我的腦子裡浮出了一幅圖畫,那是陀密埃(HonoréDaumier)的《法官》,真使我贊歎!
審判庭開後的第八日,開最後的判決庭,宣判了。
判決書上所開的罪狀,也還是起訴書上的那麼幾句,隻在它的後半段裡,有——
‘核其所為,當依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第×條,刑法第×百×十×條第×款,各處有期徒刑五年。
……然被告等皆年幼無知,誤入歧途,不無可憫,特依××法第×千×百×十×條第×款之規定,減處有期徒刑二年六個月。
于判決書送到後十日以内,不服上訴……’雲雲。
我還用得到‘上訴’麼?‘服’得很!反正這是他們的法律!
總結起來,我從被捕到放出,竟遊曆了三處殘殺人民的屠場。
現在,我除了感激他們不砍我的頭之外,更感激的是增加了我不知幾多的知識。
單在刑罰一方面,我才曉得現在的中國有:一,抽藤條,二,老虎凳,都還是輕的;三,踏杠,是叫犯人跪下,把鐵杠放在他的腿彎上,兩頭站上彪形大漢去,起先兩個,逐漸加到八人;四,跪火鍊,是把燒紅的鐵鍊盤在地上,使犯人跪上去;五,還有一種叫‘吃’的,是從鼻孔裡灌辣椒水,火油,醋,燒酒……;六,還有反綁着犯人的手,另用細麻繩縛住他的兩個大拇指,高懸起來,吊着打,我叫不出這刑罰的名目。
我認為最慘的還是在拘留所裡和我同栊的一個年青的農民。
老爺硬說他是紅軍軍長,但他死不承認。
呵,來了,他們用縫衣針插在他的指甲縫裡,用榔頭敲進去。
敲進去了一隻,不承認,敲第二隻,仍不承認,又敲第三隻……第四隻……終于十隻指頭都敲滿了。
直到現在,那青年的慘白的臉,凹下的眼睛,兩隻滿是鮮血的手,還時常浮在我的眼前,使我難于忘卻!使我苦痛!……
然而,入獄的原因,直到我出來之後才查明白。
禍根是在我們學生對于學校有不滿之處,尤其是對于訓育主任,而他卻是省黨部的政治情報員。
他為了要鎮壓全體學生的不滿,就把僅存的三個木刻研究會會員,抓了去做示威的犧牲了。
而那個硬派盧那卻爾斯基為紅軍軍官的馬褂老爺,又是他的姐夫,多麼便利呵!
寫完了大略,擡頭看看窗外,一地慘白的月色,心裡不禁漸漸地冰涼了起來。
然而我自信自己還并不怎樣的怯弱,然而,我的心冰涼起來了……
願你的身體康健!
人凡。
四月四日,後半夜。
”
(附記:從《一個童話》後半起至篇末止,均據人凡君信及《坐牢略記》。
四月七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