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的瘦得像一捆柴的身子躺在大門外石闆上,蓋着一張破席。
一個老轎夫出去在斜對面一個親戚的家裡做看門人,因為别人硬說他偷東西,便在一個冬天的晚上用了一根褲帶吊死在大門内。
當這一切在我的眼前發生的時候,我含着眼淚,心裡起了火一般的反抗的思想。
我說我不要做一個少爺,我要做一個站在他們一邊,幫助他們的人。
反抗的思想鼓舞着這隻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鳥用力往上面飛,要沖破那個鐵絲網。
但鐵絲網并不是軟弱的翅膀所能夠沖破的。
碰壁的次數更多了。
這其間我失掉了第二個愛我的人——父親。
我悲痛我的不能補償的損失。
但是我的生活使我沒有時間專為個人的損失悲哀了。
因為這個富裕的大家庭在我的眼前變成了一個專制的王國。
仇恨的傾軋和鬥争掀開平靜的表面爆發了。
勢力代替了公道。
許多可愛的年輕的生命在虛僞的禮教的囚牢裡掙紮,受苦,憔悴,呻吟以至于死亡。
然而我站在旁邊不能夠幫助他們。
同時在我的渴望發展的青年的靈魂上,陳舊的觀念和長輩的權威像磐石一樣沉重地壓下來。
“憎恨”的苗于是在我的心上發芽生葉了。
接着“愛”來的就是這個“恨”字。
年輕的靈魂是不能相信上天和命運的。
我開始覺得現在社會制度的不合理了。
我常常狂妄地想:我們是不是能夠改造它,把一切事情安排得更好一點。
但是别人并不了解我。
我隻有在書本上去找尋朋友。
在這種環境中我的大哥漸漸地現出了瘋狂的傾向。
我的房間離大廳很近,在靜夜,大廳裡的任何微弱的聲音我也可以聽見。
大廳裡放着五六乘轎子,其中有一乘是大哥的。
這些時候大哥常常一個人深夜跑到大廳上,坐到他的轎子裡面去,用什麼東西打碎轎簾上的玻璃。
我因為讀書睡得很晚,這類聲音我不會錯過。
我一聽見玻璃破碎聲,我的心就因為痛苦和憤怒痛起來了。
我不能夠再把心關在書上,我絕望地拿起筆在紙上塗寫一些憤怒的字眼,或者捏緊拳頭在桌上捶。
後來我得到了一本小冊子,就是克魯泡特金的《告少年》(這是節譯本)。
我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書!這裡面全是我想說而沒法說得清楚的話。
它們是多麼明顯,多麼合理,多麼雄辯。
而且那種帶煽動性的筆調簡直要把一個十五歲的孩子的心燒成灰了。
我把這本小冊子放在床頭,每夜都拿出來,讀了流淚,流過淚又笑。
那本書後面附印着一些警句,裡面有這樣的一句話:“天下第一樂事,無過于雪夜閉門讀禁書。
”我覺得這是千真萬确的。
從這時起,我才開始明白什麼是正義。
這正義把我的愛和恨調和起來。
但是不久,我就不能以“閉門讀禁書”為滿足了。
我需要活動來發散我的熱情;需要事實來證實我的理想。
我想做點事情,可是我又不知道應該怎樣地開頭去做。
沒有人引導我。
我反複地翻閱那本小冊子,譯者的名字是真民,書上又沒有出版者的地址。
不過給我這本小冊子的人告訴我可以寫信到上海新青年社去打聽。
我把新青年社的地址抄了下來,晚上我鄭重地攤開信紙,懷着一顆戰栗的心和求助的心情,給《新青年》的編者寫信。
這是我一生寫的第一封信,我把我的全心靈都放在這裡面,我像一個謙卑的孩子,我懇求他給我指一條路,我等着他來吩咐我怎樣獻出我個人的一切。
信發出了。
我每天不能忍耐地等待着,我等着機會來犧牲自己,來消耗我的活力。
但是回信始終沒有來。
我并不抱怨别人,我想或者是我還不配做這種事情。
然而我的心并不曾死掉,我看見上海報紙上載有贈送《夜未央》的廣告,便寄了郵票去。
在我的記憶還不曾淡去時,書來了,是一個劇本。
我形容不出這本書給我的激動。
它給我打開了一個新的眼界。
我第一次在另一個國家的青年為人民争自由謀幸福的鬥争裡找到了我的夢景中的英雄,找到了我的終身的事業。
大概在兩個月以後,我讀到一份本地出版的《半月》,在那上面我看見一篇《适社的旨趣和組織大綱》,這是轉載的文章。
那意見和那組織正是我朝夕所夢想的。
我讀完了它,我的心跳得很厲害。
我無論如何不能夠安靜下去。
兩種沖突的思想在我的腦子裡争鬥了一些時候。
到夜深,我聽見大哥的腳步聲在大廳上響了,我不能自主地取出信紙攤在桌上,一面聽着玻璃打碎的聲音,一面寫着願意加入“适社”的信給那個《半月》的編輯,要求他做我的介紹人。
這信是第二天發出的,第三天回信就來了。
一個姓章的編輯親自送了回信來,